嬸婆住的是一個乾淨的老公寓。範妮一推門進去,裡面一股熱氣帶著咖啡氣味撲來,還有加了芳香劑的清洗液的味道。美國室內的暖氣,高到許多人都只穿汗衫。範妮在電梯裡打了一個大大的噁心,她聞到自己胃裡存著的紅燒火雞味道。寡淡的火雞肉襯托出了中國醬油燒焦木頭般的難聞氣味。
嬸婆正候在電梯口等著範妮。她是個小個子的老太太,她眉毛細得已經看不見了,用眉筆高高地挑上去,再彎彎地順下來,賢淑又有風情。樓道里有點暗,範妮頭昏眼花,可她還是用力看著嬸婆,看到她嘴唇上的大紅唇膏,範妮想起《良友》畫報裡的女人。“Alice年輕的時候也能算得上是個美人。”叔公對範妮說過,“她教養好,又很摩登,一口好英文。”她身上穿著一件塔夫綢的長袍,象是從四十年代的好萊塢電影裡走下來的人一樣。
“我懊悔沒有關照你,可以從廣場拐過來就看見的那個Playground的門進來,那裡最好找。”嬸婆的嗓音很柔和,但是也很硬朗。她直直地站在那裡,看不出曾經摔壞了股骨,不得不有九十天躺在床上,讓骨頭自己康復的經歷,許多老人因為摔斷骨頭而失去活力,迅速死亡,但嬸婆不但康復了,而且還保留著讓範妮驚奇的女人的講究和漂亮。接近嬸婆的時候,範妮甚至聞到了嬸婆身上淡淡的清香。
嬸婆將範妮讓進門來。她走得很慢,範妮伸手去扶她,她願意表現出自己這個小輩可以照顧她的乖巧。但是嬸婆擋開她的手,說:“我自己能走。”
範妮趕快收回手。
範妮告訴嬸婆,美國海關將爺爺送給嬸婆的浙江筍乾翻出來充公的事情。嬸婆將自己的眉毛挑得高高的,說:“他們就是專挑一看就是新到美國的人翻東西。”
嬸婆點給範妮看她客廳裡養著的綠色藤蔓。靠著窗臺的那堵牆上,吊著一些透明的塑膠繩子,上面爬滿了綠色的藤蔓。那些室內的藤蔓原來是到馬來西亞旅行,偷偷帶回紐約的。“就放在我的coat裡面,”她得意地說,那馬來西亞的藤蔓,如今已經養了十多年了。
“我很抱歉,沒有能把筍乾帶給你。”範妮再三表示抱歉,她小心地引導嬸婆說上海話,她想,那麼多年,她生活在美國,說英文,大概鄉音會讓她變得有點多愁善感,像那種抱著親人痛哭流涕的老華僑那樣。“你想上海吧。”
“不,不是真的想。”嬸婆否認說,“就是想,也是想我年輕時代的那個上海,而不是現在的上海,我的上海已經消失了。現在上海對我來說,是一個比紐約還要陌生的地方。”嬸婆隨著範妮,說起上海話來。就象叔公說的那樣,與爺爺說的口音有所不同。她的口音裡面有一些“er”。但是,嬸婆很快就又轉回英文,嬸婆說英文時的聲音和說上海話的時候不一樣,突然聲音就低了下去,不象她說上海話時那麼嫵媚。好象她說英文比說上海話要更自在和自如,也更莊重。她呈現出和《良友》畫報上的柔和的上海老式女人不同的硬朗。範妮的心裡有點失望,也有點羨慕。
嬸婆家的客廳裡放滿了中國古老的傢俱,雞翅木椅子背上嵌著獸骨拼成的梅花,大青花瓶子裡插著枯了的紅玫瑰,在走廊上掛著山水的畫軸。範妮突然想起來小時候看到過的東西。很小的時候,在弄堂裡,上幼兒園回來,家家的大門都敞開著,從裡面搬出東西來燒和砸,每家的屋子裡,都搬出來那麼多東西,象山一樣堆著,被抄家的房子前,還有大堆的紅木傢俱堆著,等待大卡車來搬走。那些東西,就象嬸婆格林威治村的家,好看得有一點悶人。範妮以為嬸婆的家會像茜茜公主的宮殿,是巴洛克式的但沒有想到會是一個有紅木傢俱的客廳。範妮其實從來看到過用中國的老式傢俱佈置出來的客廳,在走進紐約的嬸婆的客廳以前。
爺爺早在郎尼叔叔出事以後,就將家裡的整套紅木傢俱送到舊貨店裡去賣了,將奶奶的鋼琴送給了街道辦的幼兒園。那鋼琴是奶奶的陪嫁,是一個從奧地利來上海的猶太制琴匠用手工做的,琴的共鳴箱底,還有他的簽名。還是維尼叔叔後來帶範妮到那家街道幼兒園去,指給她自己家的琴。幼兒園的老師們都知道這件事,看到他們來了,都主動帶他們到放著鋼琴的屋子裡去,好象同情他們對鋼琴的感情。鋼琴蓋上,被人放過熱茶杯,有點燙壞了,老師用胖胖的手指撫摩著那個印記,很抱歉的樣子。爺爺甚至把家裡的一樓主動送給國家,由房產局作為國家擁有的房屋,分配給了一戶教師住。在範妮的記憶裡,家裡從來都是漆了棕色油漆的普通傢俱,大衣櫥的鏡子也和別人家一樣是變形的,因為質量低劣。然而,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