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來聽了一會。外面很冷,範妮用羽絨衣的帽子暖著頭,在歌聲中,她也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象熟睡時一樣的細長與安穩。雖然是站著,但身體已經真的睡著了。那陽光明亮的格林威治村,卻象夢裡一樣飄忽而隔離。有時差的身體,象一個誤入陽間的鬼魂。
寂靜昏黑的深夜裡,範妮聽到了格林威治村西面,哈德森河上的短汽笛聲。她獨自坐在陌生廚房的桌子前,空空的冰箱在啟動時發出很響的聲音,魯的留條還在冰箱門上,用一隻塑膠的唐老鴉吸鐵石吸著。魯的童年時代大概是看滑稽的唐老鴉長大的,而範妮是在高中時才看到它的,每個星期天下午六點半,中央電視臺播《米老鼠和唐老鴉》,爺爺,郎尼叔叔,範妮,維尼叔叔,統統圍在電視機前看。弄堂裡家家的窗戶裡都傳來唐老鴉的“啊——呃”聲,在範妮還不曉得這個聲音,是英文裡面表示對不好的事情的語氣詞時,已經和千萬在電視機前看唐老鴉的人一起學會了唐老鴉式的啊——呃。
範妮吃飽了,身體也完全醒了,舒服了。她將桌子上的碗筷小菜都收拾起來,她突然想,自己在這紐約的深夜裡睡不著,白天想睡得要吐,在這格林威治村的老公寓裡吃著上海泡飯,聞到咖啡味道也要吐,別人說話聽不懂,將三明治與漢堡包搞錯都不算,連自己的身體居然也這樣與紐約格格不入。
範妮躺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即使是睡不著,她也一直躺著。她翻開嬸婆給她的曼哈頓導覽書看,希望自己能看酸了眼睛睡著。她滿心都是不服氣,不服氣自己是個紐約的外人。
那本關於曼哈頓的書裡,有不少生詞,但範妮還是顛顛簸簸地讀懂了一個大概,範妮原來的美國知識也幫上了忙。這個從印地安土著手裡廉價買來的岩石小島,現在是摩天大樓林立的地方,是寸土寸金的世界中心。從格林威治村漸漸往上走,華爾街是世界金融中心,中央公園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公園,百老匯是戲劇中心,第五大道是世界上最貴的商業街,全世界最有名的名牌都在那裡開店,那裡的大店減價時,英國女王都開了專機來買鞋子,百老匯大道上的劇院裡夜夜笙歌,領位員都穿著黑色禮服,那裡最好的座位要半年以前預定,音樂區的邊上就是世界鑽石中心,全世界85%的鑽石和鑽石交易是在這裡完成的,在那裡幾個街區的首飾店裡,可以看到全世界款式最全的鑽石製品。再往上走,中央公園邊上,是世界四大藝術博物館之一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在那裡可以看到米開朗琪羅,達芬奇,拉菲爾,凡高,塞尚,貝尼尼,透納,畢加索,羅丹,莫耐的作品,範妮的心跟著那些名字撲通撲通地跳,從前,維尼叔叔偷偷將他們破舊的畫冊帶回家來,偷偷地看,又當夜就還回去的情形範妮還歷歷在目,瘦高的維尼叔叔穿著黑色的粗呢短大衣,將書包背在大衣裡,將畫冊藏在書包裡,象一隻烏鴉一樣,騎著一輛舊藍鈴車,無聲地經過弄堂那盞暗黃色的路燈。等他還了畫冊回家來,總是一臉沮喪,象剛被搶過一樣。維尼叔叔說過,要是他有一天有了自由,他要將全世界的博物館全都一一看過,四大世界博物館,一個也不漏。現在,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的自由來到了範妮的面前,書上說,只要坐上從世界貿易中心底下出發的地鐵,就直接可以到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下,只要一個token; 就可以站在博物館的大門口了。
範妮的眼睛酸了,她閉上眼睛準備睡覺,但她的腦子清醒極了,這正是上海的下午四點鐘,太陽光浮白地照在灰色的牆上,象影子一樣,冬天的梧桐樹幹上,黃得舊舊的。那樣的情形,回想起來,除了感傷以外,還有一點陰鬱的浪漫。冰涼的室內,就是手裡握著的一杯熱茶是暖的。那時候在上海,是這樣的盼望著美國啊,象一個流浪的人盼著回家。在嬸婆那裡,證實了維尼叔叔的說法,爺爺當年留在上海,沒有響應奶奶,帶著全家申請去香港探親,藉以逃離大陸,是因為當時妒忌壓制爺爺的那個造船廠總工程師跟著國民黨逃亡臺灣,爺爺以為自己終於可以有用武之地了,不肯輕易放棄。這是命運。奶奶消失,這也是命運。“怎麼不好的命都攤到我們家裡呢。”範妮忿忿地想,託尼就可以連句上海話都不會說,他對範妮的客氣,其實是對窮親戚加上communist的敬而遠之。
第二天的上午,範妮真的按照嬸婆給的旅行書上的線路,去了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門廳裡熙熙攘攘的,到處都能看到興奮的參觀者。
範妮將展廳一個一個地看過來,一一回憶起維尼叔叔漏夜送還的那些畫冊上的世界名畫,許多的裸體女人,健壯到肥胖。許多的耶穌,在許多的十字架上流著血。範妮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