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時候還努力辨認畫家的名字,回憶它們翻譯成中文以後,大概會是誰,但很快,範妮就放棄了,她的心裡一直很緊張,怕時間不夠用,怕自己漏掉了好看的,著名的東西。那是在上海看借來的畫冊時的心情,匆匆的,含含糊糊的,總象是沒有看懂。維尼叔叔有些總是在晚上悄無聲息地走進家裡來的朋友,他們都是學畫的人,那些畫冊就在他們中間傳來傳去。有時還有一個斯文的中年人,也一起來,香菸抽得很兇。他象個老師一樣,給他們講世界美術史。中世紀,文藝復興時代,印象派,他管那些畫冊上的畫叫masterpieces。維尼叔叔讓範妮在一邊聽,其實範妮也聽不久,就睡著了。她的頭髮裡總是粘滿了一角三分錢的阿爾巴尼亞香菸乾燥的臭味。在大都會博物館,範妮依稀回憶起被翻得象布一樣軟的畫冊。看到拉菲爾甜蜜的聖母和聖子像,找到了凡高畫的法國鄉下捲曲的松樹,還有法國印象派畫的色彩繽紛的客廳,海濱,街道和咖啡館。她一時以為,自己是走進了那些維尼叔叔借來的畫冊裡。那些畫冊是維尼叔叔的命根子,他後來和那個斯文的中年人蕭先生絕交,因為維尼叔叔實在不捨得把一本畫冊如期還給他,於是,維尼叔叔謊稱,將畫冊放在腳踏車的書包架上,在路上丟了。其實,那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維尼叔叔是個不會吹牛的人。
在那裡,範妮看到了一個為抽象派畫家辦的特展,廣告上說,那裡有特地從全世界各地著名的博物館裡借來展覽的抽象派傑作。她看到了康定斯基,克利,在那裡顏色鮮豔,但是卻看不出來到底在畫什麼的畫前面慢慢地走過,範妮想起了貝貝的臉,他像女孩子那樣的清秀的臉,像是莫迪阿尼畫裡的臉,在她的上海記憶裡浮現出來,範妮第一次為自己童年時代的一個熟人感到痛心,她的眼淚突然湧了出來,感到自己是在為這個長年住在瘋人院裡的人看這個從世界各地的大博物館來的最好的抽象派畫展,原來沒有一個花瓶像貝貝畫的那樣,那是上海1970年誕生在貝貝想象裡面的抽象派畫。
範妮看到一幅白底子,上面畫著兩道藍色直線的畫,一個學生參觀小組站在那裡,她正要繞過去,突然聽到帶隊的老師說,這是美國抽象派作品的傑作。範妮於是停下腳來,回過身去,在展廳中間的沙發凳子上坐了下來。她眺望著那兩條象用尺畫出來的藍色直線,那是美國畫家1968年畫的,1970年的時候,貝貝的臉瘦得發青,細長的手指上老是有洗不乾淨的顏色,聽說他畫畫從來不用調色盤,怕浪費顏料。但他還是畫了那麼多花瓶和方方的像盒子一樣的玫瑰花。後來,被維尼叔叔都剪碎了,扔掉了。他還是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畫兩條直線,藍色的,才是抽象派。
一個孩子在那張畫前面起鬨,範妮聽不清楚他說的英文,可是聽懂了他的意思,他是說,這樣的畫他也可以畫出來。老師隨口就給了他一個great,但範妮卻討厭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討厭老師這樣鼓勵他,她想自己是妒忌了。
範妮一直不停地走著看著,實在走不動了,就找一張展廳中間的沙發凳子坐下,面對畫坐著,這樣可以歇歇腳,而不歇眼睛。這是她第一次看到西洋油畫的原畫,走得很近的話,還可以看到畫家在顏料上留下的筆鋒,還有刮刀的痕跡。這些痕跡表示著它們的真實性。範妮想起了維尼叔叔房間裡永遠散不去的松香水氣味,那是維尼叔叔畫布上散發出來的。範妮又想,自己也是在為維尼叔叔看這個博物館的。參觀的人們像水一樣地在她面前流過,那隊來參觀的孩子又來了,有點腸肥腦滿的。她想,自己大概可以算得上是整個博物館裡面最應該受到歡迎的那個人,她是經過了千山萬水那樣無盡的痛苦,才到達這裡的。
到了下午的時候,她累得實在想吐,於是就找了個廁所進去,關上門,在裡面吐掉一直不停從胃裡翻上來的早餐,一片吐司麵包,一片煙火腿肉,悉數從胃裡吐出來,好象它已經停止工作了,吃進去的東西動都不動,只是多了一股酸味。範妮吐了以後,人也清醒了些,她走出去,洗了洗臉,接著看畫。
她其實是累極了,不光是身體累,而且是腦子累,她象一個快要餓死的人,突然有一桌酒席可以偷吃那樣,只管一個一個展廳看過去,一層層樓看過去,停不下來。
直到她離開美國19世紀油畫大廳,來到外面的走廊上,她才基本上把大都會的展廳走了一圈,她的腦子裡塞滿了看到的東西,但是它們已經全都混在一起了。站在走廊上透氣,她這才發現天已經暗下來了,窗外中央公園那黑色的樹林,象花邊一樣圍著深藍色的天空。大廳裡有咖啡的香味,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