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奎從蚊帳裡鑽出來,仍然是一身軍裝,原來一直沒脫。
“幹嘛不睡?”
呂寧奎道;“批判稿還沒寫完。”
南琥珀記起:上午從連部回來,下達了任務,明天連裡召開第四次批判司馬戍大會,一班人人要發言。發言完後,發言稿還必須上交。南琥珀隔著蚊帳看他。想,怎麼聯絡實際呢?司馬戍呱呱呱,前沿全聽到,明天你怎麼說清楚呀。有一條清楚,不反駁他是不行的。
呂寧奎把燈拉低些,又拽過一本《紅旗》,墊在紙下。摸出半支菸,又摸出一支菸,磕打著,接在一塊。點燃後,用口嘆息把火吹滅。後來就不動了。
鬧鐘嘀嘀答答。
李海倉也從蚊帳裡鑽出來:“我那份也不行啊。”他摸出語錄放到桌上,再摸索筆和紙。
呂寧奎朝邊讓了讓。
宋庚石也從鋪上爬上來,紙筆已在手中。他走到桌旁,欲尋個坐處。呂寧奎和李海倉一動不動,不知誰“哼”了聲。他退回床邊,四下看看,把倒地下的一張方凳提到牆角,就用它當桌,蹲在地下寫。寫幾個字,他拿起紙,藉著遠處的燈光看一看,又埋頭寫。忽一聲悶響,凳子翻了,他膝蓋跪到地下,爬起來之前他先回頭張望,見到兩雙怒目。他從地下揀起滾得老遠的筆,軟軟地爬上床去。他躲在蚊帳裡寫。
牆上揚聲器傳出起床號。南琥珀將一隻腳高高翹起,猛敲一下鋪板:“起床!”
班裡人昏昏地集合完畢,見宋庚石老不出來。南琥珀跑回屋。一頭鑽進宋庚石蚊帳:“怎麼啦?”
宋庚石面無人色,額頭一片細汗。戰戰地道:“我完了……”
“聽我說:出去就是出去了。不出去就老也出不去。”
宋庚石兩眼緊閉不語。
南琥珀又道:“我一輩子求過準?今天我求你啦,起來吧。你要想讓人覺得你乾淨,你就得大膽出去。”
宋庚石目光直直的坐起來,又欲倒。南琥琺朝他肩頭擊一掌,不容他倒。低而狠地喝道:“快。腰帶,軍帽,解放鞋!”
宋庚石出門,頭都不抬地拱入佇列,兩旁立即往邊上靠靠。
南琥珀拿眼一個個逼過去,他逼到誰,誰就不動。他吼道:“垮啦?”
全體陡然長了精神。
“向右轉,跑步走!”
南琥珀率班跑了一圈,待步伐協調有力後,再帶入連部操場。
全連成三列橫隊,佔據操場頂線中段。帽簷陰影下一雙雙眼,齊射向入場的一班。指導員站在操場中央——平時是值星排長的位置,極慢地、幾乎看不出來地側過身體。
南琥珀聽到身後唉地一響,扭頭看,宋庚石面朝下摔倒在地,軍帽也磕掉了,兩腿還在蹬動,蹬出一陣陣小塵土,彷彿還在跑步。後面人被他絆個趔趄,頭竟撞上前面人的腰。佇列整個亂了,有人想扶宋庚石。
南琥珀大喝:“立定。”
班裡人立刻垂手站定。
南琥珀用標準姿態不慌不忙地跑到宋庚石旁邊,威嚴地道:“起來,起來!”他確信,宋庚石會遵循自己的命令掙扎起來,再站入佇列,但是宋庚石兩腿停止蹬動。南琥珀俯身細看,才知他已昏過去了。
十一
南琥珀坐在地堡頂上,把自己的恥辱一件件細細想來。羞惱了,就再想一遍。夜已深,他沒帶槍,他頭一回感到徒手比執槍膽子更為硬大。他盯住黑暗,敵島就在那裡,司馬戍就在那裡,蓄積著力量吶,好張開巨翼撲來!他等著。連長、指導員、排長、全班,都被司馬戍剁了一遍,嚼了一遍,又吐掉了。獨獨剩下他,象給扔開了,象不屑一顧。而他,本該第一個受擊。這種不公,又是一樁大恥大辱。他料定司馬戍把自己放在最後,必有極狠的一招。來吧,他已經扔開了槍,解下了腰帶,鬆開了兩個衣鈕。海風透身而過,跟著海風一起來呵,老子等著哪!他早已適應了黑暗,看透了人心中的怯怯一角,知道自己最易受擊的凸露著血脈的那一處,因此反倒激起他極大渴望:讓你攻,讓你攻,你快攻呵!他候地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個故事:一位勇士被全身縛定,敵手對他射來最後一箭,他無處躲讓,便猛地用牙咬住。他不能說話,他叼著箭頭微笑了。是呵,你要麼微笑,要麼被利箭刺穿喉嚨,但是你無法還擊。
他深深感到真的勇士總是悲壯的。
他又想起自己小時候,司馬戍小時候,會是一樣的純真、可愛、渴望成為英雄吧?一定共同唱過一支歌,嘴角沾著餅乾渣,僻僻叭叭拍小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