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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岩漿樣噴薄而出。

李鐵逆行而動,不停地變換著位置。疾速地奔跑,不歇氣地吹。這在高原上,無異於自殺。

跌倒了,哪兒在流血,癢酥酥的,卻一點兒不疼。他一摸,軍號還在,腿站不起來,索性跪在地上吹。號譜爛熟於心,他的思維有了一點兒轉動的時間:號音傳播是“日行八百,夜行一千”,不行!一千米,後續部隊還沒有聽到,還得……跑!他掙扎著往起爬,腿卻不存在了。它到哪去了?它化成煙氣,從號嘴裡飛走了!軀幹還在嗎?還在!那就好,我可以在地上滾……

他又開始了奔跑。這已經不能算作跑,而實在是跌撞、滾翻。

號音又響了。

號嘴周圍發甜。銅是甜的嗎?噢,是血。血還在流!李鐵一陣狂喜,我,還活著,我還能跑,我還能吹……心在猛烈地跳動,象要從號嘴飛出。心可千萬別飛,飛走了,就吹不成號了。

李鐵又一次撲倒在地。

他已經感覺不到心的跳動了。一縷倦意襲來,他覺得自己輕鬆極了,輕鬆極了,就要從號嘴飄出去,化作一個最輕最輕的音符……他不知道,二十幾年前父精母血所孕育,二十多年來五穀雜糧所維繫的一縷真氣,此中已經象一枚青果似的,含在他的嘴裡了。他只覺得異常清醒,面臨著一個抉擇:閉上嘴呢?還是繼續吹?簡單極了,也嚴峻極了。有一遍號已接近尾聲,後一遍號正應該開始。也許……也許最後一個戰友已經聽到了號聲?他遲疑了一下,號音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頓挫。忽然,一種極輕微的顫動拂過他的腮邊。啊,紅綢子!頓時,一個號兵,不,一個號長的全部尊嚴與驕傲,回到了瀕死的李鐵身上:我現在是崑崙山上的一號哪!他拼盡全力翻過身來,天空透出一抹神奇的黑紫色,他好象聽到雲際裡響起凱旋時吹奏的小鼓號,那是號兵們最心愛的曲子。他已經聽不到自己的號音了,但他知道新的一遍緊急行軍號正該吹起,他毫不猶豫地將最後一縷真氣,幽幽地吐進號嘴……一號!鄭參謀!親愛的戰友們!你們聽到了嗎?聽到了嗎……

嫋嫋的號音,在冰峰中迴旋。

重新集結起來的部隊,沉默堅韌地前進著。

高遠的天穹,緩緩地變幻著紫色。先是烏紫,繼而是降紫,然後依次為馬蓮紫,首蓿紫,鈴蘭紫,藤蘿紫,最後,成為豔麗奪目的玫瑰紫。紫,是紅與黑的女兒,比她的哥哥——染出碧海青天的湛藍,更為純淨。這有色光譜中最小的驕子,只姍姍出現於極高的天際。除了崑崙山,只有宇航員可以一睹它的風采。由於高原上空氣極為稀薄,所有因空氣折射而形成的日出前徵兆,一概不復存在,紫色的天幕猛地拉開,一輪巨大的紅色球體,橫空出世了。

崑崙日出,是我們這個星球上最壯麗的景象之一。它不是一輪朝日,而是一輪午日!雪山巨大的陰影,企圖遮擋它的光輝;狂暴的颶風,想把它埋葬在深淵;尖利的岩石,刺得它遍體鱗傷。浴血的太陽,經過漫長艱苦的攀登,現在,終於升起來了。它莊嚴地、冷靜地俯瞰著廣褒的大地,以自己無際的火焰。將夜與晝,刀剁斧劈般地分開,宣告了高原上新的一天開始。

如絲如縷的號音,好象還在飄蕩。李鐵靜靜地平臥幹沙礫之上,嘴角處殷紅的血跡,凝成兩條不流的小溪,彎彎曲曲直到頦下。

一號脫下軍帽,垂下花白的頭顱。孩子,你不該來我這兒當兵,你不該把號吹得這樣好。你本來可以拒絕我……許久,他終於想到了解脫的辦法:“給他立功。二等功……不,一等功!”說過之後,他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鄭偉良開啟照像機,迎著太陽,給李鐵“聶”了一張像,然後走過去,將他僵直的手指掰開,取出軍號。又把紅綢子解下——這是肖玉蓮送給他的信物,輕輕地覆蓋在李鐵臉上。

晨風拂來,紅綢飄飄。好象年青的號長,又用青春的氣息將它吹動:

十二

鄭偉良又一次將傷亡數字統計表遞過來。氣候酷寒,鋼筆水凍住了,圓珠筆也不下油,字是用鉛筆寫的。

鄭偉良垂著眼瞼站在旁邊,其實卻在很仔細地觀察著一號的表情。憑著對一號的瞭解,他自信只要一號神色稍有異樣,他就能摸到一號思緒的脈絡。然而一號頭也不抬地揮了揮手,示意說離開。一號需要一個人和這些數字呆在一起。作為一個老兵,他太知道它們的分量了。而且,說到底這還不是打仗!犧牲的不算,還有那麼多凍傷的肢體,嚴重的需要截趾截肢……一號只覺得那些不祥的黑色數字,象沒頭蒼蠅似地圍著他亂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