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二時,淒厲的軍號聲和眩目的訊號彈,同時撕破漆墨的夜空。拉練部隊象一隻受傷的野獸,剛剛歇息又受到獵人的追逐,倏地躍起,顧不得舔舔傷口,就重新潛入冰冷的夜色之中。
黑得出奇。陰霾遮蔽了星光,隔絕了崑崙山上唯一的光源。每人左臂纏繞的白毛巾,完全起不到作用,只有憑藉聲響,摸索前進。
黎明前的黑暗來臨了。
一支燭光,可以照射到八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在我們這個人滿為患的世界上,方圓八十公里以內,沒有蠟燭,沒有火柴,沒有熒火蟲,甚至連磷火都沒有的地方,除了南北兩極,只有星侖山。在人們侈談黑暗的地方,充其量不過是“暗”,而絕不是“黑”!黑是看不到,也製造不出來的。它不是色彩,而是一種狀態,撕不破,扯不爛,揉不碎,砍不斷。人工無法模擬這種深遠浩瀚的混沌,它比我們這個星球還要古老。它用自己無邊無際的翅膀,遮擋了人們企圖認識它的視線。
拉練部隊行進在黑暗中。走了幾個小時了,卻好象一步也沒有移動。感官在黑的面前被麻醉了,人們只能靠一種靈魂的資訊聯絡著,黑用利齒吞噬著這種聯絡,在黎明即將到來的時候,黑暗勝利了。人們精神上的防線開始始崩潰。前面是黑,後面是黑,向前與向後哪有什麼區別!行走是黑,停頓是黑,到底是在走,還是在停?也許根本就沒有走,走就是停,停就是走……眼睛是睜著還是閉著的?睜著閉上都是一樣……有人閉上了眼睛,也停止了腳步。
這時,一陣驚心動魂的號聲自隊首傳來。激盪高亢的號音,象一支強心劑,使人們的精神陡地一振,隨即恢復了生機。一號,英明的一號!他命令李鐵吹響了緊急行軍號。對行將潰散的軍隊,不是讓它休整,而是令它衝鋒!號音召喚著人們,人們積聚起最後的力量,衝破黑暗,向前方狂奔。
突然,號聲垂頭喪氣地漸漸消失了。
人們在傾聽,期望那波濤澎湃的聲浪排山倒海地再來,一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回答人們的,仍舊是死一樣的寂靜。
嚴寒凍木了號兵的臉頰,導熱極快的銅號一沾嘴唇,就粘結在上面,嘴唇閉不攏,口腔象漏氣的風箱,吐不出又勻又細又硬的高壓氣流,號便執拗地沉默著。偶爾發出難聽的“撲撲”聲,也全不成調。
號長孤零零的號音,也拖著長長的尾聲消失了,它留給人們的不再是振奮,而是令人顫粟的不安。無邊的暗夜,隔絕了人與人的聯絡,也封閉著各自的軟弱。每個人只知道自己是軟弱的,但整體是堅強的。一個人可能倒下,隊伍將永遠前進。現在,美好的願望被孤獨的號聲打得粉碎,人們突然意識到大自然的威力,如此不可抗拒。指揮中樞癱瘓了!隊伍變得張皇失措,發出咒罵。騷亂象瘟疫一樣蔓延,行進的長蛇被斬作數段,各以其不同的頻率扭曲著,痙攣著。
一號透過黑暗,感受到了這嚴峻的形勢。黑暗奪去了他的千軍萬馬,他能指揮的只有面前這一個號兵。一號沉思著,極端地冷靜。作為號長,李鐵已經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但號令並沒有傳出。
“李鐵。”他招呼著,聲音平緩。
李鐵走近來。不是命令的呼喚,使他感到親切,又有些莫名的緊張。
“現在,你的號音,就是崑崙山上的一號了。”司令員輕鬆地說。眼前渙散的軍情,好象與他毫無干係。
受命於危難之際。李鐵覺得泰山一樣的分量墜於小小的軍號之上。他的手,無力地垂下了。作為一個久經風雪的號兵,他知道自己將要做到的一切意味著什麼。
“鄭參謀,借一樣東西。”他仍舊帶著幾分榆揶的口氣。
鄭偉良沒有回答,走近了他。軍情如此危急,借腦袋都得給。
“把白毛巾解下來,撤上尿,給我。一定要快!”
溫熱的液體排出後,鄭偉良凍得雙牙打架。
李鐵把熱呼籲的毛巾捂在嘴上,使勁揉搓著,直到滿嘴火辣辣的。他的口齒異常靈活,他很想說點兒什麼,一時間卻想不出來。“鄭參謀……”他想說說像片的事,又噎住了。男子漢,這麼一件小事,還不放心。話到嘴邊變成:“你告訴他們,擦號光用牙膏不行,還得講究水,冬用雪水夏用雨水,水太硬了,號會生鏽……”
一號隱忍著。
好了,再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李鐵看了看四周,其實什麼也看不到。他迎著隊伍走去。
號聲響了。激昂嘹亮,象要撕破黑暗,喚來朝陽。它沒有間歇,不再停頓,挾帶著火焰般的力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