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躁地躑躅在帳篷城內,想借寒冷清醒一下頭腦。大出一號料想的是,他的部隊四處都是低低的呻吟聲。凍傷在最初的麻木緩解之後,便會刻骨銘心地疼痛。起初,軍人們咬緊牙關隱忍著,不知誰先哼出了聲,於是多數人的鼻腔便開啟了。呻吟是富有傳染性的。
一號大為惱火,剛才僅有的一點兒體恤之情,此刻也跑得精光。這象什麼樣子!輕傷不哭,重傷不下火線,這個光榮傳統,如今被丟到九霄雲外去了。要是有個敵特潛伏在暗處聽了去,整個崑崙防區的臉都將被丟盡!他氣哼哼地剛想傳令任何人不得再哼出聲來,忽然聽到一處帳篷裡傳出嚴厲的訓斥:“都給我閉上嘴!共產黨員,共青團員們,你們要帶頭咬緊牙關!想想紅軍!”
好樣的!一號暗自讚賞。以那聲音為軸心的一大片區域,呻吟之聲果真停止了。一號的心情稍為好轉,不想呻吟之聲復又響起。正確地說,這一次是一種深重的喘氣和嘆息之聲。它們較之明明白白髮出的呻吟,更有一種催人淚下的效果。一號真恨不得堵起耳朵。這聲音比那些數字更令人不安。
必須制止它!這種聲波是一種銷蝕劑。如何制止呢?強行命令顯然行不通。思忖片刻,一號有辦法了。呻吟計程車兵無非是喪失了自己的自尊心,現在索性讓他們把自尊心喪失殆盡吧。一號傳令:凡是疼得受不了的,都可以哼哼,共產黨員共青團員也可以哼哼,各級指揮官,要到呻吟最重的帳篷裡表示慰問。
命令收到了預期的效果。所有的聲音都噎住了。痛苦中計程車兵記起了自己的尊嚴,整個營地進入了死一樣的假寐之中。
一號從這種寂靜中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終於下定決心,不理睬那些黑色的數字。事至如今,他只有義無反顧地將拉練進行下去,而絕無其它選擇。犧牲對於勝利來講,永遠是一個指頭和九個指頭的關係。勝利,唯有勝利,唯有輝煌的勝利,才會象正午使人不敢正視的陽光一樣,將犧牲壓榨得匍匐在腳底使人不會去注意它。而失敗,是夕陽,是掃帚星,它會把犧牲的陰影拉得長長的,永遠橫亙在指揮者走過的道路上。死了的不能復生,凍殘的不能復原,但勝利是可以爭取的。崑崙部隊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就此收兵,犧牲的價值將化為烏有,前功將統統付之流水。即使在戰爭年代,死於勝仗的烈士們,也比在敗仗中陣亡的人,享有更高的榮譽,儘管他們同樣英勇。此刻,拉練的成敗與否,不僅關乎一號,關乎崑崙部隊的聲譽,也關乎犧牲將士的榮辱。想到這裡,一號覺得自己肩負的使命莊嚴而神聖,為了活著的和死去的,我必須將拉練進行下去!一種近乎悲壯的情感轄制了他。
在下了這樣的決心之後,一號又審慎地開始部署下一步的行動。
首先,他向軍區發報,如實彙報了傷亡的數字,然後表示了自己的決心。
一號永遠問心無愧。沒有隱瞞,沒有欺騙,沒有文過飾非,沒有報喜不報優。不過在對軍區的態度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的同時,他還是為自己留下了那百分之一可能的退路。如果軍區令他撤回,他將服從。一號是服從的楷模。
他的估計是正確的,軍區發來了鼓勵電,對所報數字未置一詞。
此後,一號的心情象秋水般平靜,一切都簡單明瞭,以軍區電報為界,所有的傷亡都被勾銷掉了。要奮鬥就會有犧牲,任何勝利都將付出代價。象所有的物品都可能損耗一樣,那些鉛筆所寫的黑色數字,也是鉛筆的一種損耗。
這一時期,軍報上連篇累牘地登出拉練的新經驗、新介紹,未被填補的空白象夏日的冰雪一樣消融著,到現在只剩下高海拔地區拉練這樣一條窄窄的邊緣地帶了。軍區的電報中透露出焦的和期望,一號敏銳地覺察到,呢軍帽不行了。現在,他身上不但維繫著崑崙部隊的威望,也關乎到軍區的榮譽。
但是,高原並不是崑崙山所獨有,此時,焉知全軍有多少部隊在高海拔區跋涉著。
要超過他們!崑崙防區必須創造出獨特的、英勇的、足以震懾全軍的光輝業績來。
道路只有一條。其實一號早就想到了這一點,只是他沒有勇氣下這個決心。現在,他無路可走,無法可想,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戰了。
這就是——穿越無人區!
無人區,的確是崑崙防區所獨有的。那是一個極端猙獰而殘忍的地方。沒有植物,也沒有動物,甚至沒有死亡,因為那裡從未存在過生命。從最低等的苔蘚小球藻,到最富有犧牲精神的探險家,都不曾在這裡留下絲毫痕跡。它沉睡了億萬萬年,至今保留著我們這個星球凝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