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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題,說起來,自然容易親切、生動。以山水園林為例,竟陵派的傑作《帝京景物略》就寫得比較的冷雋、幽深,《夢憶》則比較活潑、平易;《帝京》是旁觀者的工筆描畫,《夢憶》則是當局者的丹青點染;《帝京》是冷靜的山水,《夢憶》則是溫情的山水;《夢憶》的山水園林都經張岱反覆摩挲過,被人氣呵過,所以就格外聲色鮮活。。 最好的txt下載網

第十章 都是過來人 陶庵夢憶(2)

周作人說張岱是個都會詩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過是他所寫的生活背景”。很有道理,只是絕對了一些。張岱也“注意的”寫天然,卻是張岱眼中胸間的天然。袁小修說中郎之後,“天下慧人才士,始知心靈無涯,搜之愈出,相對各顯其奇,而互究其變,然後人人有一段真面目溢露於褚墨之間”。張岱兼襲公安、竟陵兩家傳統,但得益於中郎的多一些罷。所以文字清麗,不掩性靈,自家真面目時時從諸般題目中浮凸出來,不僅在象徵意義上,在具體的文字中,“餘”“餘思之”“餘昔日”也刻刻地閃現。處處有我,正是上乘文章的第一要義。

還以山水為例。張岱于山水獨有領會,《夢尋》總記一篇是《明聖二湖》,對西湖頗有異見,說“西湖則為曲中名妓,聲色俱麗,然倚門獻笑,人人得而媟褻之矣。人人得而媟褻,故人人得而豔羨,人人得而豔羨,故人人得而輕慢,在春夏則熱鬧之,至秋冬則冷落矣,在花朝則喧鬨之,至月夕則星散矣”。張岱於是建議取三餘,歲之餘的冬季,月之餘的雨雪天,日之餘的夜晚,去遊歷西湖。《夢憶》中兩篇著名美文即由此一路得來:《西湖七月半》寫夜遊,《湖心亭看雪》寫雪遊。“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爾後分別勾出五類之人,張岱自居第五類,爾後寫前四類的喧囂和摩肩、撞面、蒿擊蒿、舟觸舟的擁擠,四類分子均星散之後,才是“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此時月如鏡新磨,出復整妝,湖復頮面,向之淺斟低唱者出,匿影樹下者亦出,吾輩往通聲氣,拉與同座。韻友來,名妓至,杯箸安,竹肉發。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於十裡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

遊記向來是小品之大宗,但這般怡情遊記文字也不多見。《湖心亭看雪》則更其精潔。大雪三日,人鳥聲俱絕的西湖,“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兩三粒而已。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湯,爐下正沸。見餘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餘同飲,餘強飲三大杯而別”。簡直就是《世說》文字一般。再如《金山夜戲》一則。張岱舟行江口,見月白如晝,便大驚喜,呼小僕攜戲具,盛張燈火於金山寺大殿,鑼鼓喧天,自唱自娛,一寺人皆起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此種響動,與蘇軾《承天寺夜遊》的幽靜,恰成一對反照。《世說新語》與蘇東坡小品正是晚明小品的兩大榜樣。

小品是佛家用語,原本指簡本佛經,對應於大部佛經。晚明人拿過來用在文體上,區別於高文大冊。無論遊記、傳記、日記、尺牘、序跋,都可以是小品。小品的第一勝義,恐怕就在“小”字上,短小。短小即容不得“大道”壓迫。第二勝義就在“品”字。品味,恐怕就是對山水、人情、世態咂摸出的意見。那麼小品就是講簡短的意見,那麼即可以不論格套,劈頭便講,用不著承題、破題地迂迴羅嗦。《夢憶》有《報恩塔》一篇,開門就說“中國之大古董,永樂之大窯器,則報恩塔是也”;《柳敬亭說書》,起首即是“南京柳麻子,黧黑,滿面疤瘤,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說書”;《蟹會》開篇就是“食品不加鹽醋而五味全者,為蚶,為河蟹”,何其爽快直接。再說結束,也是介面即收。比方《花石綱遺石》,說那塊奇石“變幻百出,無可名狀,大約如吳天奇遊黃山,見一怪石輒目瞋叫曰‘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正是有理,理在趣中。

文章的好壞一時真也說不清楚。《夢憶》有一篇《張東谷好酒》,可以摘出一段文學理論。張岱父親和叔父不能飲,但留心烹飪,家中庖廚頗精。酒徒張東谷總結說:“爾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會吃不會吃。”好事者載入《舌華錄》,卻成了:“張氏兄弟賦性奇哉!肉不論美惡,只是吃!酒不論美惡,只是不吃!”點金成鐵,韻味全失。這便是本色與粉飾的區別罷。張岱文章好,就在本色比較多,但本色,也要才、情、學、識來分等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