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架很高,從地面直到天花板,全是些19世紀末,20世紀初出版的各種外文版圖書,這些昔日的書籍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出穩重而陳舊的光輝。傢俱很少。幾個老式的靠背軟椅、一張平凡的圓桌,一切都顯得簡潔、厚重、古老。唯有一個似乎從未開啟過的12寸黑白電視機顯得有一點滑稽地突兀和不協的時髦。(後來我才知道這電視機是別人送的)。老人從來不看這東西,只把它隨意安放在一個書架旁的角落裡,像一小塊廢棄的黑鐵或一個無用的塑膠殼。 。。
三、去見梁宗岱(2)
他注視著我,微笑著點了點頭,示意我坐下。這一次我看清楚了他的臉,一張老邁、紅潤、智慧的臉,前額飽滿、突出,鼻翼寬闊、肯定,過分自信地力量刻出他嘴唇的直線,他的眼睛不大但有一種凌厲、警覺、刺穿的閃光;整個面部表情流露出熱烈的霸氣和不屑,在這早已化入他血液的日常性霸氣和不屑裡,稍稍帶有一點孩子般的倔強。但他微笑的時候,面部就徹底改觀了,顯得仁慈、安詳。
我迫不及待地要把一切告訴他:“梁教授,我是英文系3年級的學生,喜歡寫詩,前不久,讀到卞之琳譯的瓦雷裡的詩,從卞之琳的譯介短文裡,才知道你是中國最早翻譯法國象徵主義的詩人。”
老人靜靜地聽著,目光凝視著對面的一壁書架,輕聲說道(聲音有些沙啞):“卞之琳是我的學生,他譯的瓦雷裡的幾首詩還放在我這裡,讓我修改,他譯得不好。”
我心裡一怔,趕緊把話岔開:“我非常喜歡波德萊爾的詩……”說著說著我開始用中文背誦他的《煩憂》,並說:“我喜歡他的‘惡’之美。”
老人愉快地笑著說:“不是‘惡’之美,是美本身。”
老人的夫人這時插話道:“梁教授年輕時就是南國詩人,廣東才子。”
“少蘇,你給他看一看我們的藥。”老人打住了她的話頭,換了一個話題。
“藥……”我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老人的夫人已拿出一疊信給我看,全是些被他們治好的病人的感激信。我還看到了一些病人生病前和治癒後的照片。老人的夫人介紹了老人發明的一種神奇的萬能藥——綠素酊,並說這些病人都是服用了綠素酊後才痊癒的。綠素酊可以治療癌症、肝病、氣管炎及幾乎所有疾病,這種藥是用中草藥煉製而成的,沒有任何副作用。“我們還在自家的後院建了一個簡易的煉藥房。只要病人求醫,一概免費贈藥,由於求藥的人多,藥的需要量很大,每月得制三次藥,梁教授還經常親自上山採藥,我們簡直累極了,為製藥救人,我們耗盡了所有精力和財力。”接著她還講了那神藥的一些逸事。“1979年10月下旬,胡喬木來廣州,託人來我們家取藥,胡喬木服了藥後又託人送來了回信,想介紹我們為經濟學家孫冶方和許立群治病。他還向當時的廣東省委書記習仲勳、*談了我們的製藥情況,兩位書記曾表示給予支援。”
老人的夫人越說越開了:“梁教授曾於1951年在廣西百色被關進監獄兩年多,差一點被公審並判死刑,原因是在一次宴會上喝酒比賽得罪了一位領導。胡喬木(當時任國家新聞總署署長)得知情況後立即從北京發了電報給百色地委,要求把梁宗岱交中央處理,最後才得以無罪釋放,出獄時省公安廳廳長當面鄭重向梁教授道歉。胡喬木是梁宗岱的救命恩人,1979年那次來廣州時,還親自對梁教授說,‘你的著作不會過時,經得住時間的考驗,把你的書全部出版,你看如何?就交給北京的人民文學出版社,讓他們全部出版吧。’”
老人中途打斷了夫人的話,問我是哪裡人,父母幹什麼的。我告訴他,我是重慶人,出生在北碚,父母在郵電局工作。
“重慶北碚。”老人興奮了一下,“我抗戰時曾在那裡住過,當時我教書的學校復旦大學就在北碚。”他的目光已流露出對往昔的片刻回憶,我也彷彿和他一道憶起了嘉陵江流經北碚時最秀麗、最孤單的那一段江水。書 包 網 txt小說上傳分享
三、去見梁宗岱(3)
突然,東西掉在地上發出的聲音讓我吃了一驚。一看,天呀,我剛買的兩包廉價“豐收”牌香菸從我短褲口袋裡滑落地上。我迅速彎身拾起,重新塞進口袋,動作又生硬又神經質,顯得慌慌張張。在我拾起香菸抬起頭來的一剎那,我的目光短暫地瞥了一下老人又立即避開了,好像我致命的缺點和一些隱秘的怪癖全部在此暴露無遺。“糟了,老人該怎麼看待這個平時嘴裡叼著香菸的學生呢?剛才還在談論著詩歌,這是不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