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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陳公館

派對。這派對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派對,而是中西合璧,不中不洋。大廳內固然有留聲機放著圓舞曲,可花園對著荔枝湧的水邊涼亭那,竟然也請了絃樂班,高胡揚琴伴著伶人尖聲慢唱粵曲小調,咿咿呀呀。往來客人就更有意思了,既有頭上斜戴羽毛身上穿著褶皺洋裙露著雪白胳膊繞著長珍珠項鍊的摩登女郎,也有梳了後髻插了珠翠著襖褂長裙衣襟繡滿花草的舊式女子;既有長衫馬褂拱手作揖的生意人,也有頭上塗了厚厚髮蠟穿著三件套西服手持文明棍的紳士。

這一天還是陳公館一年到頭最後一次大型宴客,自然是要將十分的熱鬧撐滿十二分去。過了今天,陳公館就會大門緊閉,主家需忙舊曆過年種種事務,或要回南海祭祖拜神,又要返省城籌開年燒香。陳公館再度開啟中庭廣宴賓客,則得等到明年開春。也因此,聖誕派對不僅是陳公館的年底封箱表演,也是眾位想攀附陳家這棵大樹,見識陳公館盛況的時髦男女們這一年中最後一次機會。順理成章的,聖誕派對的請柬變得格外難得,也格外難弄。邵表姨媽費了老關係,也只弄來一張,上頭明白寫了邵先生邵太太的名諱,那便是不包括邵大少在內的。邵表姨媽想尋人改去,陳家與她交好的姨太太竟然表示為難,言道這回陳家主事那幾位老爺太太管得嚴盯得緊,她這頭擅自改了,回頭賓客簽名對不上,管家照樣要報給老爺太太聽,她可得吃不了兜著走。邵表姨媽再三再四說好話,姨太太都不為所動。她看得明白著呢,陳廉伯先生雖說是憐香惜玉,可那都是一時一時的,男人有錢又有野心,對女子的憐愛就是一道一道的相對論,姨太太對此再清楚不過,恃寵而驕一類也得分場合。

邵表姨媽見勸說不下有點著急。她千辛萬苦可不是為了把自己那個窩囊廢先生帶出來露臉,而是為了給自己的長子鋪路。回家後,她越想越窩火,忍不住對著邵表姨夫開始抱怨。一會罵陳公館算什麼東西架子端這麼高,不過是個派對,門檻就定得這麼不通融,不曉得的還以為要登大元帥府呢。又是限制來賓,又是要對簽名簿與請柬單,搞那麼隆重,要不要把賓客祖上三代都查一遍啊?她罵了一會後,又開始例牌罵邵表姨夫沒鬼用,人家做滙豐買辦,他也做滙豐買辦,人家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日進斗金,他卻是好高騖遠,坐吃山空。若他稍微爭氣點,有面子拿得出手,兒子只不過要進一介商戶的花園子,還需要什麼勞什子請柬?

邵表姨夫近年來是幹了不少要太太收拾手尾的蠢事,在她面前也沒了底氣,索性佯裝什麼也沒聽見,拿了報紙默然走開,做出一副不與婦人一般見識的模樣。

邵表姨媽沒了出氣的物件,只好開了瓶威士忌,一口氣灌下一杯,勉強壓下心頭火,可隨機又湧上一陣淒涼。她覺著自己機關算盡卻仍舊逃不了命,再要強又有什麼用?弱質芊芊要扛起這邵家的體面和富貴,那可怎麼扛得起?眼瞅著又要過年,每年一到這種時候就是現形的時候,家裡又得拆東牆補西牆,又要打腫臉充胖子,這日子可什麼時候才算個頭。

她這廂還沒開始哭,那邊二少爺三少爺卻蹦蹦跳跳進來管她要錢。兩個半大小子都就讀於省城大名鼎鼎的男校,正處在最好出風頭的年紀,周圍往來又多是富家子弟,難保不樣樣攀比。他們就讀的中學又參照美國名校的建制,成天要學網球要學騎馬,學一樣就得花一樣的費用,數額不能算多,比起邵表姨夫在外頭抽大煙包戲子,那是萬萬不及。可兩兄弟來要錢的當口不對,撞正邵表姨媽委屈的時候。她正覺著全家人都對不住她,老的辜負她的情意,少的辜負她的苦心,倆兄弟來要的這點錢就像螞蟻噬肉,不算疼可令人不舒服。

邵表姨媽登時就發作,上回做的網球服還沒穿兩次,又要做騎裝,這是訛錢來的吧。二少爺秉承了乃父之風,一聽這話就笑咪咪道那母親不用為難,最多兒子穿藍布袍子上騎術課,想來也沒什麼大不了。

怎麼會沒什麼大不了,傳出去邵表姨媽還要不要在省城各類派對宴會上走動了?邵表姨媽被二兒子一句話噎得要死,小兒子還不過癮,在一旁無憂無慮道除此之外,還希望母親能給他們加筆交際費。這麼點小玩意兒要什麼交際費?邵表姨媽大怒,可小兒子振振有詞,原來那中學還真是不遺餘力地試圖給這幫小東西們營造精英化群體氛圍,時不時真有各種午餐會草地餐會晚餐會,同學之間請客往來也稀疏平常,邵家的少爺們總不能一直蹭別人家孩子的東西,自己卻一毛不拔,傳出去誰面子不好看?還不是邵表姨媽。

邵表姨媽這回是真個欲哭無淚,思來想去這天一系列不愉快的根子竟然還得落在陳公館的請柬上。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