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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部分

臨桌亭,傍江岸而築,去江無十步,風濤煙雨,曉夕百變,與對岸武昌相望,青峰如黛,江流碧藍,江面千帆往還,更增添了形勝的靈秀。此亭傳說建於唐代中期,是歷代官員江上行舟登岸歇息的一座驛站,因二百多年來的風蛀雨蝕,屋宇亭臺已失去昔日風采,落拓為衰敝斑駁之狀。現時的朝廷官員奢華成習,胃口極高,錦帆麗艙,穿梭江面,都不屑歇腳於此,更無心思憑弔這座古驛的歷史神韻。黃州太守徐君猷早有修繕古驛為黃州增色之意,但府庫銀兩抬據,只能望“亭”興嘆。蘇軾家眷即將來到黃州,苦無安身之處,遂違例安置於此,以盡太守之責和仰慕蘇軾之誼。並於江畔高處築屋三間,取名“南堂”,供蘇軾遊息。至於“壓酒囊”抵折薪俸一事,乃檢校郎應行制例,不好更改,便以默而不語表示“愛莫能助”了。

六月二日,任媽、王閏之、王朝雲、十二歲的蘇迨、十歲的蘇過來到黃州,蘇軾、蘇邁迎接親人於新築的“南堂”。多情的長江似解人意,浪濤拍岸,飛濺著層層霧而,為“南堂”消暑;江風輕拂,搖曳起片片白雲,為“南堂”送爽。蘇邁愁容盡消,跑進跑出,為親人捧來自己烹製的菜餚,並捧來了從街上打來的濁酒。生離死別後的親人團聚,原是人世間最歡愉、最醉心、最傷情的團聚啊!

蘇軾喜淚盈眶,吟著“幸茲廢棄餘,疲馬解鞍馱。全家古江驛,絕境天為破”的詩句,為七十二歲的任媽敬酒。望著任媽滿頭銀色的髮絲、滿臉密佈的皺紋和一雙淚盡失神的眼睛,他心裡浮起一層悽楚:這都是為自己的厄運操心煎熬的!他嗓眼發緊,說不出一句感慨的話來,只是一再喝盡杯中之酒。

蘇軾笑容和淚向著王閏之、王朝雲舉杯,他凝目而視:季璋瘦多了,憂愁刻就的魚尾紋已上了眼角,連一雙晶瑩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層愁霧;霞也變多了,變得憂鬱、變得沉默、變得深沉了。他心裡一陣痛楚,這都是情擾正內、夢斷九腸之所致啊!話淤嗓閘,相慰的話也無法說出。

蘇軾撫抱著年幼的迨兒,過兒,兒子們攔腰扯衣地一聲呼喚,一下子衝開了蘇軾強抑的情感閘門,禁不住泣咽出聲,他猛地舉起酒罈痛飲,縱聲而笑,若癲若狂,手舞足蹈地唱著心中淤積已久的苦歌: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唐。

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

逐客不妨員外接,詩人例作水曹郎。

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官家壓酒囊。

自嘲之歌,自諷之歌,和著拍岸的濤聲,袒露出蘇軾此時五味相煎的心緒,這心緒中飽含著無可奈何的悲憤和蒼涼。王閏之一時忍耐不住,哭出聲來:“子瞻,你喝多了,醉酒了,又口無遮攔了……”

蘇軾頹然地坐在身邊的一張藤椅上。他確實有幾分醉意,眼睛朦朧,吐訴出心底的憂愁和委屈:“我罪累家室老小,百無一用!貶官至此,還要破費朝廷一堆一疊抵折薪俸的‘壓酒囊’。季璋,我們都有一張嘴,有嘴就得吃飯……”

王朝雲急忙安慰蘇軾,她只盼望能用豁達隨緣的話減輕丈夫心中的憂傷:“先生,你把‘壓酒囊’換錢的差事交給我辦吧,以先生的名字打出招牌,沿街叫賣,說不定會在黃州城掀起一股搶購‘壓酒囊’的風潮……”

濁酒力猛,蘇軾的醉意更濃,他大笑而喊:“霞,解語花啊!其言妙極,其法妙極!‘沿街叫賣’四字,足以千古,這才是真正的‘任性逍遙,隨緣放曠’,只怕朝廷的枷鎖又要飛到我們身上了……”

任媽拭著淚水,悽然一笑,急忙插話,打斷蘇軾不吉不祥的話頭:“我們這家人,哪一年沒有愁事揪心,若盡是一個‘愁’,只怕早就愁死了。現時的生計雖比不上在京都、杭州、徐州、湖州時那樣寬裕,但也不像在密州鬧災年月那樣的糧米斷炊、杞菊為食。大郎現時每月的薪俸四千五百小錢,雖不足養活七口之家,但日子總得過啊!我的主意是,今後每月領取薪俸不論多少,分為三十份掛於廚房牆壁,日取一份為食,不可超支,節餘者聚少成多,以備待客。雖說蘇府以詩書傳家,但農桑植墾乃做人的根本,我家亦可於屋前屋後墾植菜蔬,我雖無力提鍬舉鋤,但可以養雞養鴨,亦可小補於生計……”

蘇軾醉語喃喃,語實情切:“任媽,你是蘇府千年修來的大佛。你為蘇府創立了一條勤儉持家的家規,願我蘇府子孫,世代勿違……

“任媽,你是人世間真正的聖人賢人。你劬養不必其子,愛人不必其親,豁達不避其災,樂觀不避其貧。你一顆平凡無奇的靈魂,比那些尸位素餐、錦衣美食、權操四海、勢動宇宙的帝王將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