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難道‘秦之陳勝吳廣、漢之赤眉黃巾、唐之黃巢’也在這些飢餓流民之中嗎……”
“天命”!這也是“天命”嗎?趙頊雙手抱頭苦苦地思索著。在流民、黎庶可能危及江山社稷的驚恐焦慮中,他心中突然萌生了對“天命”的逆感,期望在“人道”中尋覓出對付“天命”的辦法。司馬光那清癯、肅穆的身影又閃現在他的心頭,三年前“朝辭進對”中那清朗鏗鏘的聲音又響在他的耳邊:……天下事不可忽,必須思患預防……萬一犬羊奔突,間諜內應,或盜賊乘虛,奸人竊發,州府手無寸鐵,就要壞大事了……
“思患預防”,金石之言,司馬光畢竟是忠國忠君的。皇帝趙頊在司馬光“金玉之言”的引導下,他驚恐而痛苦地為“敬天祈雨”失敗後可能發生的混亂謀劃對策:如何拱衛皇宮的安全?如何維持京都的平靜?如何驅趕流民出京?如何消除不測事件?如何處置萬惡不赦的鄭俠……他在宰執大臣中遴選執行這一機密任務的忠信者。他想到王安石,這位現時憤懣填膺的“拗相公”是不會領受這一重託的;他想到樞密使陳昇之,這位一向處事圓滑的“筌相”是不敢承擔這一任務的;他想到參知政事馮京,其人敢作敢當,曾任過樞密副使,對“駐京禁軍”情形亦有了解,倒是個適當的人選,但因其是守舊老臣富弼的乘龍快婿,有引起朝廷黨爭之嫌,不可用!他想到樞密副使吳充,其人忠於王事,克守臣道,位居西府,職權所繫,且與王安石為姻親,與司馬光的關係亦善,確是一個既能依朕的旨意行事,又可緩衝各方面壓力的人物……
趙頊猛地抬起頭來,面色嚴峻,高聲召來宦值,發出了“召吳充即刻進宮議事”的諭旨。
獨居書房的王安石,此時倚椅閉目。他的眉宇間積淤著厚厚的憂愁,整個人似乎變得更矮小了。他面前的桌案上,展著一疊箋紙,墨硯已經開啟,一支狼毫筆濡墨後放在筆架上。他正在進行著那“人世反覆那得知,讒言人耳須臾離”的悲憤哀怨的沉思,完成著一份積憤難吐的辭職奏表的腹稿。
這七天七夜,他是在病床上度過的,是在花園亭臺上望著熱毒的烈日度過的,是在深夜裡佇立庭院仰望著晶亮的繁星度過的,也是在思前慮後、瞻前顧後的痛苦煎熬中度過的。三天前那場黑雲漫空的情景,曾激動著他那一貫蔑視“天命”的心,希望即便是荒唐巧合,也能消解黎庶的渴盼。哪怕讓自己一個人承擔輸家的責罰,成全年輕皇帝成為“天命”化身,成為人世間一尊英明的“神”。誰知一聲炸雷,轟毀了一切。“天命”把朝廷這場荒唐的賭博推向傾家蕩產、瘋魄迷魂的邊緣——混亂的朝廷,混亂的京都。混亂中孕育著失控的局勢!這是“天命”的神力所致,還是“聖命”的威力所導啊!
王安石也看清自己已身處絕境。“嫁時羅衣羞更著,如今始悟君難託”,“天命”靈與不靈,雨霖落與不落,與自己的命運已經毫無關係了。就是“十日不雨”,自己雖成“贏家”,“變法”還能氣勢若虹地進行嗎?從皇帝在延和殿突然宣佈這場“賭博”開始的那一刻起,自己就被置於“群疑並興,人怨總至”的被審地位,而暫停新法十八事的決斷,自毀清白,已動搖了“變法”的根本。潑水難收啊!
呂惠卿七天不露面了,他也在“天命”與“聖命”的雙重壓力下,彎了腰骨嗎?曾布七天不臨門了,被這場賭博嚇破了膽嗎?呂嘉問七天音訊杳無,被新法十八事的暫停攪亂了心勝嗎?陳昇之、馮京、吳充七天來不再登門議事,真的是在粥棚、禪寺為“敬天祈雨”奔波、勞累嗎?“群疑並興,眾怨總至”已使自己成為一個孤獨而無人敢於接近的人,一個實實在在的孤家寡人啊!
王安石低聲吟歎著:“‘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八年辛勞,毀於一張《流民圖》,六年‘變法’,毀於一場‘有無雨’,荒唐啊,亙古未有的荒唐!但這令人痛心疾首的荒唐,不也是人締造的嗎?虛緲的‘天命’是後宮意志的借托,年輕皇帝成了無知的判官。鄭俠只是一塊供人拋擲的石頭,所謂‘十日不雨,乞斬臣於宣德門外’的時限,只是啟動群臣為揭露、彈劾新法‘罪惡之釁’宣佈的最後時刻。第八天了,萬事該有頭了……
“‘少喜功名盡坦途,那知幹世最崎嶇。’崎嶇道路上的悲哀,不是來自司馬君實的固執己見,不是來自蘇子瞻的‘口無遮攔’,而是來自門下崇拜者的背叛,而是來自頭上支持者的動搖,有苦說不出啊……
“‘回首江南春更好,夢為蝴蝶亦還家。’在這場‘賭博’輸贏未分之時,該是主動辭恩機要,藏疾裡閻的時候了。”
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