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文人墨士們三五成夥地聚集在茶館裡,在竹簾作扇人工拉動生風的“天扇”下,胡亂猜測——猜測看門小吏鄭俠人頭落地的時間,猜測王安石下臺後的去處,猜測皇上收拾這尷尬局面的辦法,猜測天下大亂將在何州何府冒頭,也猜測朝廷裡將出現的人事變動。朝臣們已不再以彈劾新法湊熱鬧,各自躲進清涼的內室裡,開始琢磨看門小吏鄭俠的欺君誤國罪行和平日與鄭俠過從密切的大臣官員,斷定這一場雨霖在十天之內是下不來了,而一個唆使鄭俠繪圖上表的朋黨必將出現於朝廷。朝臣中的許多人,似乎忘記了幾天前自己曾為鄭俠的繪圖上表而歡呼叫好。
四月四日,“敬天祈雨”的第八天,這場荒唐賭博揭蓋的日子臨近了。這一天,清晨就熱得離奇。
七天七夜忙碌在觀天台上已顯體力不支、神智昏迷的司天監提舉、少監、監丞和年輕官員們,在一夜目不轉睛地觀察星辰雲雨一無所得的焦慮中,突然面對黎明出現的奇異天象,全都傻眼了。不見微風、不見霞片、不見雲霓、不見岱巒翳氣,只見一個完整的火焰般的烈日從東方天際升起!風伯哪裡去了?雲師哪裡去了?雷公哪裡去了?電母哪裡去了?連四海龍王、九江河神都在這一天同時偷懶讀職了嗎?不解的天象,預示著大災大難的天象啊,隨著烈日的升騰,司天監的“神仙”們心神憔悴地呆坐在觀天台上,面面相覷而眼皮耷拉了。
這些埋頭苦幹、忠於職守的司天監官員,幾十年來的觀星望氣,很少進行關於氣象變化的探究,他們的全部心血幾乎都耗費在紫微垣星相的變化上,為大宋的幾代皇帝提供“帝星明暗、臣星隱現、煞星出沒”的“天命”情報,在析雲測雨上,原本就所知有限。在這北方地區“十月不雨”的特殊氣象變化中,更是無能為力。特別是三天前那場上蒼捉弄世人云而無雨的惡作劇發生之後,他們更是心驚膽寒,莫衷一是了。年老的提舉陳繹,習慣於依從“天命”,苦思苦解之後,他從遠古的神話中尋得了詮釋現實異狀的依據:看門小吏鄭俠在奏表中所賭的“十日不雨,乞斬臣宣德門外”,這“十日不雨”四字,不就是遠古“十日耀世”的隱語嗎?鄭俠所謂的“麥苗焦枯、五種不入”的現實,不就是遠古那“焦禾稼、殺草木、民無食”的再現嗎?鄭俠所彈劾的“今臺諫充位、左右輔弼,又皆貪猥近利”,不就是暗示今之重臣皆遠古為害為患的犭契豸俞、鑿齒、九嬰、封豕希、修蛇嗎?老提舉心底蒼涼了:“天命”在懲罰大宋,這一切終非我等世俗庸人所能理解……
烈日升至中天,陽光更熱更廣更灼更素養了。毒熱的氣浪加劇了老提舉的灰心和疲勞,他再也撐不起沉重的眼皮,身子一軟,也癱倒在觀天台上。
焦灼熱毒的烈日,烤炙著大內皇宮。居於福寧殿的皇帝趙頊,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身心焦躁地徘徊在悶熱的御堂裡。宮女奉皇后之命走進御堂為他揮扇驅暑,他搖頭拒絕;宦侍奉皇后之命從冰窖裡抬來巨大的冰塊送進御堂為他消熱,他揮手趕走。
七天七夜期待雨霖降落的廢寢忘食和三天前上蒼“雲而無雨”的灰心失望,使趙頊對“天命”產生的迷信、敬畏,在今天這火辣辣烈日的威懾下,進而演化成惶恐無狀的驚駭。
趙頊強烈地意識到,“敬天祈雨”如果失敗,將會導致一場混亂的發生。“天命”乖戾的暗示,將會粉碎朝廷現有的一切權威;黎庶希望的落空,將會爆發對現行一切朝政的不滿;群臣信心的渙散,將會加劇政爭的激化;飢餓流民對生活的絕望,將會產生鋌而走險的事端。看門小吏鄭俠那顆血淋淋的人頭落地,也許會成為一切混亂髮生的藉口。“災荒出禍端”,這條古訓就在眼前。
他心亂如麻,發現《流民圖》並不可能使他左右逢源。他開始怨恨看門小吏鄭俠居心叵測的獻圖呈表,怨恨後宮相逼,更怨恨自己輕率地決定暫停新法十八事,終於在這暫短的七天七夜中,動搖了群臣、黎庶對整個朝廷的信心,釀成了這樣一種京都沸動、萬民敬天、騎虎難下的荒唐局面。天命不可欺,民心不可欺,流民的飢腸餓腹更是不可欺啊!他突然想到三年前司馬光在呈表彈劾王安石時所預言的情狀:……十年之外、富室既盡,常平已壞,帑藏又空,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水旱,餓殍滿野……將何之矣!秦之陳勝吳廣、漢之赤眉黃巾、唐之黃巢,皆窮民之所為也。大勢既去,雖有智者,不能善其後矣……
皇帝趙頊念憶至此,心神驚悸,汗水溼衣。他停止踱步,頹然跌坐在身旁的軟榻上,口中自語:“司馬光是有遠見的。‘方二三千里之水旱’果然來了,‘餓殍滿野’之狀已出現於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