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升大米、幾袋玉米麵,一捆大蔥、一罈大醬放在膳房一角,看樣子是為迎接蘇軾的到來特意張羅的。
這就是移知密州後要過的日子嗎?蘇軾站在庭院的臺階上,環視四周……
四歲的蘇迨,驚異地站在庭院裡,瞪大一雙圓圓的眼睛,打量著四周的一切,閃動著新奇的目光。
十六歲的蘇邁,正在把沉重的傢什、包裹、書籍搬進屋舍,神情憂鬱而疲憊。
王問之抱著兩歲的蘇過,坐在一株棗樹下的石頭上,開啟衣襟,為飢餓啼哭的小兒子餵奶。
十三歲的朝雲,已卸去雙髻上的絹花,挽起衣袖,潑辣而拙笨地搖著沉重的轆轤汲水。
年老的任媽,不顧疲累地走進膳房,開始為全家人的轆轆飢腸忙碌。
“人生無常啊!”蘇軾神情黯然,“昨天享受著水波遊舸的安逸,今日卻品味著風沙鞍馬的辛勞;昨天享受著錦帳華屋的高雅,今日卻品味著低簷陋室的清寒;昨天享受著歌舞鬧市的樂趣,今日卻品味著山城寂寞的酸楚。人生原是苦與樂的交叉、取與舍的更迭、生長與死亡的相依相剋。十九年的官場生涯,已領受了仕宦人生的一切,唯獨沒有品味過黎庶人間的酸甜苦辣啊!今天,也許就是黎庶人間生活的開始,可這突然入口的酸辛折磨著妻子,折磨著兒子,折磨著年老的任媽,折磨著追隨自己而來的霞姑娘。問心有愧,於心不忍啊……”
任媽在磨房裡點著了鍋灶,炊煙裊裊於屋頂,寂寞的庭院騰起了新的生機。
朝雲汲水挑桶的“吱吱”聲響起,悽清中有了悅耳的奏鳴。
棗樹下王閏之懷裡的蘇過,吃飽了乳汁,發出甜甜的笑聲。
“隨遇而安啊!”蘇軾默默地思索著:“人世間能滿足人一切慾望的事原本就不存在,何況在這密州;而能滿足一個人一時所需的事物,卻是隨處可得的,特別是在這密州。這裡寂寞,卻沒有朝廷的苟苟營營;這裡僻遠,卻沒有朝廷裡的爾虞我詐;這裡民風淳樸,沒有京都的奢華糜費;這裡三年旱蝗,黎庶處於苦難之中,正需要自己為黎庶做些實事!再說,熊掌魚翅可以飽人,瓜果菜蔬不也可以飽人嗎?”
灶火熱炕溫暖著簡陋的膳房。一盞油燈照亮了白木餐桌,餐桌上擺放著來到密州的第一頓飯食——玉米麵餅子、糊糊粥、大蔥、大醬、卷煎餅。
全家人圍桌而坐。蘇邁、蘇迨、朝雲和懷抱著蘇過的王閏之,都望著餐桌上金黃色的飯食愣住了。他們不是食厭其粗,而是驚異於這種食物的色調、形狀。
蘇軾捋須而笑:“好一席美味佳餚啊!任媽,你給他們報個名,開開他們的眼界吧。”
任媽笑而應諾:“這就是二郎從齊州來信說的‘苞米餅子’,這是‘糊糊粥’…”
蘇軾伸手拿起一張餅,一陣猛嚼,大聲讚譽:“香啊,二郎言之不誣,果然是香滿齒唇!季璋,你嚐嚐看。”
王閏之拿起一張煎餅,捲起大蔥大醬,狠狠地咬了一口,細細品味,也叫起好來:“果然不錯,清香、略鹹、微辣,有咬頭,舒氣、開胃,勝過京都麴院街鹿家的薑辣鮮脯……”
朝雲、蘇邁、蘇迨鬨笑而起,伸手抓起大餅,就著大蔥、大醬,大嚼起來。
任媽舒了一口長氣,笑著說:“入鄉隨俗,今後,這苞米麵餅子就是咱家的主食了。”
蘇軾拊掌叫好:“妙極!‘入鄉隨俗’,不就是‘隨遇而安’嗎?邁兒,打酒來!霞姑娘,拿琴來!大蔥大醬佐濁酒,一曲琵琶唱新生。”
片刻工夫,蘇軾又是醉意朦朧了。
朝雲彈奏著懷中的琵琶,蘇軾唱起了他來密州途中寫給弟弟子由的一首《沁園春 孤館燈青》。任媽、王閏之、蘇邁擊掌唱和著: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漸月華收練,晨霜耿耿;雲山搞錦,朝露溥溥。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微吟罷,憑徵鞍無語,往事千端。
當年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具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閒處看。身長健,但優遊卒歲,且鬥樽前。
任媽唱和著。她按照自己的心願理解著她的大郎此刻的心緒:大郎、二郎縱有晉代陸機、陸雲兄弟的才情,縱有“致君堯舜”的忠心,朝廷仍不見容,真是“世路無窮、勞生有限”的悲哀啊!
王閏之唱和著。“用合由時,行藏在我”,這樣的牢騷話,不正說明丈夫此時仍然沒有泯滅胸中的理想嗎?可在這“寂寞山城”裡,又能做些什麼呢?
蘇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