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河北京東盜賊狀》是寫給皇帝趙頊的。也許因為是以“論盜賊”為話題,他的心態似乎強硬多了。在這份“奏狀”中,他急呼朝廷重視京東地區的災禍危急:……京東之貧富,系河北之休慼;河北之治亂,系天下之安危……
臣伏見河北、京東比年以來,蝗旱相仍,盜賊漸熾,今又不雨,自秋三冬,方數千裡,麥不入土,竊料明年春夏之際,冠攘為患,甚於今日……
他急切請求朝廷減免密州地區沉重的賦稅,以保小民生計。他認為:賦稅沉重將逼民為盜。並提出了減兔賦稅以圖治安的舉措;今來二麥原不曾種,即無根苗可檢,官吏守法,無緣直放,若夏稅一例不放,則人戶必至逃移。尋常逃移,猶有逐熟去處,今數千裡無麥,去將安往,但恐良民舉為盜矣!
乞將夏稅斛(豆鬥),取今日以前五年酌中一年實直,令三等以上人戶,取便納見錢與正色,其四等以下,且行倚閣。
他猛烈抨擊現行於密州的鹽課法,急切請求朝廷免除小民販鹽之稅:煮海之利,天以養活小民,是以不忍盡取其利,濟惠鰥寡,阻銷盜賊。舊時孤貧無業,惟務販鹽,所以五六年前,盜賊稀少。……今鹽課浩大,告汗如麻,貧民販鹽,不過一兩貫錢本,偷稅則賞重,納稅則利輕,欲為農夫,又值凶歲,若不為盜,惟有忍飢,所以五六年來,課利日增,盜賊日眾。……若特放三百斤以下鹽稅,半年,則兩路之民,人人受賜,貧民有衣食之路,富民無盜賊之憂,其利豈可勝言哉。
他急切請求朝廷對“樂禍不俊”的“盜賊”敕法以峻刑,誅一以警百:自古立僅制刑,皆以盜賊為急,盜竊不已,必為強劫,強劫不已,必至戰攻。……
信賞必罰,以威克恩,不以僥倖廢刑,不以災傷撓法。
這份《奏狀》,是蘇軾執政密州的施政方略,也是蘇軾仕宦人生的基本反映。他同情災傷黎庶的悲慘命運,並大聲為黎庶的災傷疾呼,但對因災傷難耐而鋌而走險的黎庶,他與朝廷重臣一樣忠於他們的皇帝,忠於皇上的社稷,不惜以“峻刑”、“極法”鎮壓。
蘇軾的奏狀、文書送進了京都,可朝廷正在進行著“案件”層出的鬥法,皇帝趙頊根本就沒有閱覽他的《論河北京東盜賊狀》。他的《上韓丞相論災傷手實書》,宰相韓絳確實是看了,但沒有按照他誠懇的叮嚀“否則置之”,而是當作“石頭”向呂惠卿砸去,使他再一次結怨於“變法派”,對他的“量蠲秋稅”、“或與倚閣青苗錢”等請求,根本未予理睬。他的朋友駙馬王詵因三年前的《錢塘集》事件已見疑於皇帝,已不敢再有所“旁而協之”,在來函中,唯有“思仰日深”、“讀之灑然”而已。
汴京畢竟是大宋的心臟,京都朝臣們花樣翻新的廝鬥畢竟是頭等大事。蘇軾和他上呈的奏狀文書,成了自作多情、無人應和的嚎吼,在冷落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密州黎庶仍在經受著旱蝗為虐的煎熬和沉重賦稅的逼迫。一批又一批飢寒交加的青壯細民,在“捱餓是死”,“為‘盜’是死”,“捱餓死而速”,“為‘盜’死而遲,且或免於死”的選擇中,走上了為“盜”之途。年關時節,地凍天寒,密州城裡的細民,也開始了流離逃移。街巷裡弄,炊煙日見稀少;州衙四鄰,哭聲晝夜不息;送葬的人群出現在街頭,用喑啞的哭聲迎接著熙寧八年的元旦。更為慘者,棄嬰之事,時有發現,州府官吏已拾得棄嬰二十多個。蘇軾灑淚特設義所,特撥糧米養育。民若不到絕衣、絕糧的絕境,誰肯割捨親生骨肉?更為急者,各縣村社城鎮,“盜賊”劫掠殺人案件驟增,告急文書飛蝗般地闖進了蘇軾居住的“西齋”。
蘇軾愧疚地煎熬著。他怨恨朝廷的因循麻木、不恤民情,但天高路遠,難於面奏皇上。他想依《奏狀》所謀之舉措,自行實施,減賦活民,免稅救民,但心怯而不敢為,呂惠卿畢竟不同於王安石,王安石執拗而居心仁慈,尚能辯之以理;呂惠卿奸巧而居心陰毒,只會弄權作法!他鬱結於胸,寢食不安,無可奈何地忍受著滿城不絕於耳號寒啼飢聲的折磨。他終於明白自己是個百無一用之人,“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飢”啊!
正月十五日上元節夜半,蘇軾惶惶不知所措地走出“西齋”,踏著慘白冰冷的月光,漫步登上密州北城荒蕪坍塌的“古臺”,俯視著自己治下的“寂寞山城”,遠眺著迢迢銀漢下不見蹤影的京都,沉重吟出了“火冷燈稀霜露下,昏昏雪意雲垂野”的哀嘆。
春夏之交,更苦更哀的饑饉來到密州,細民們不再是“數米計日”,而是“野菜果腹”了。連蘇軾居住的“西齋”,也是“齋廚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