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澄江如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掉殘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圖畫難足。
念往昔,豪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蓑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悽婉的絕唱!展現在人們眼前的,“景”是秋色肅殺、征帆殘陽、六朝流水:“情”是“圖畫難足”對山川的熱愛,“悲恨相續”對故國的懷戀。
突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闖進半山園,停落在半山亭下。江寧府衙役,“聖詔不過夜”地送來了皇帝趙頊對王安石上呈《乞以所居園屋為僧寺並賜額札子》的恩准諭示。
江寧府衙役終止了半山亭詩酒唱和的王、蘇相聚,蘇軾及其家眷,懷著不安走進客室安歇了。“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回到城裡他倆“說書話史”賴以為生的“書場”。王安石走進書房,開啟朝廷快馬傳遞而來的密封文書,展開皇上思準“乞以所居園屋為僧寺並賜額”的逾示和一幅御筆匾額仔細觀看:“偷示”分明是出於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蔡確之筆,字跡工整,氣勢若虹,看來蔡確已走近皇上身邊,朝廷紛爭已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報寧禪寺”四字匾額確是皇上的御筆,但字跡結構失衡,筆力疲懈失位,近似塗鴉,已顯示出筆者握筆手抖、力不從心。這也許是皇上病入沉痾之跡象啊!一種從未有過的失魂落魄之感漫過周身,他的心境似乎一下子頹喪黯淡了:“變法”的氣數將竭,大宋的劫運將至,尋覓追索的道路已走到盡頭,剩下的只有君臣靈犀相通的痛苦心靈向著佛門尋求寬慰了。唉,皇上何嘗不知佛門並無“極樂”之境,人生無奈,也只能視“無”為“有”了。
深沉痛苦的刺激,使王安石習慣於思索的頭腦又活躍起來,他毫無倦意,吹滅了燭光,斜倚在桌案旁的竹榻上,睜大眼睛,雜亂無章地回溯著自己一生中的酸甜苦辣澀。他想到皇帝趙頊,想到洛陽的司馬光,想到今日來訪的蘇軾,想到呂惠卿、曾布、章惇、呂嘉問、鄭俠,想到逝去的韓琦、富弼、唐介和活著的呂公著、文彥博,想到北山墓地青家下的兒子王髣和弟弟安國,他此刻已不再有仇恨和哀痛,只是思索自己成功中的失敗、失敗中的悲哀,尋覓著自己留給現實和未來無可奈何的遺憾和歉疚。秋夜苦短,黎明時分,他的思緒又回落到來訪的蘇軾身上:不久的朝廷會是什麼樣子?當紛爭瀰漫京都的時候,口無遮攔、胸無城府的蘇子瞻真的能夠由汝州進入朝廷嗎?就是能夠進入朝廷,對蘇子瞻來說,是禍是福呢?他一顆茫然若失的心,著實為蘇軾的未來擔憂:蘇子瞻啊,現時的京都,是不可進的。
清晨散步幹屋外,王安石招來葉濤,告知“捐園屋為僧寺”之事已蒙皇上恩准,囑其今日進城告知“書場浪子”,請其在秦淮河畔尋覓購置幾間屋舍,以便早日移居,並囑其勿為蘇子瞻所知,以免“客住不安”。早餐之後,他更衣著帽,興致盎然,令老僕牽驢攜帶酒餚相隨,與蘇軾作山川寺院之遊。
王安石與蘇軾漫遊鐘山。老僕牽驢作導,行至山腰碧湖,泉流淙淙,波光灩灩,芳草綠岸,游魚安閒,幾樹野花臨湖流彩,花水相映,碧紅交融,景緻極麗,蘇軾情舒而讚歎:“此鐘山高臺明鏡,當對鏡撫發潔須而入堂”,進與王安石席碧草而坐,臨波怕神,良久不忍離去。忽有清風拂來,幾片花瓣戀水波而飄落湖面,蕩起幾絲漪漣,王安石觸景生情,吟出一首詩來:北山輸綠漲橫陂,直塹回塘灩灩時。
細數落花園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
蘇軾聽罷叫好:“妙極!‘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道盡了此刻你我的閒適舒意,足以與歐陽公(歐陽修)的名句‘靜愛竹時來野寺,獨尋春偶過溪橋’抗衡。”
王安石笑了:“子瞻何不察啊,‘細數落花’兩句,是我從王摩詰(王維)兩句詩作‘興聞啼鳥緩,坐久落花多’中化出來的。”並藉機向蘇軾發出了朝廷即將有所變故的暗示:“子瞻既鍾情於鐘山,何不於此置田幾畝,築屋一廬,適閒而居。汝州近臨京都,只怕無此適閒之境啊……”
蘇軾心在詩中,根本沒有品味王安石話中的深意,舉手說道:“有了!我得一詩相和,請介甫公教正。”遂即吟出: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
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退。
王安石知蘇軾此時情迷於詩,無暇顧及京都之事,便挽蘇軾站起:“子瞻才捷,開口即見性情之爽、情感之深。‘從公已覺十年遲’,正是你我的共同心願,歲月難追,歲月可追啊!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