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於後來者了……
“‘悽愴江潭’,情莫能訴,愛莫能助。我與皇上,在朝為君臣,在野為賓友,胸懷結草之酬,身處蓬蒿之地,耳塞國蔽,八年於茲,雖知有天狼噬日之禍,卻無彎弓射天之策。老而將歿,深自悔責,連自己軟弱命苦的女兒也無力保護啊……
“‘悽愴江潭’,道失路窮,誰知我心?也許只有虛無的佛門才是弱者、失意者安撫靈魂的歸宿。無度,請把我的心意帶給我那軟弱命苦的大女兒……”
王安石含淚吟出:青燈一盞映窗紗,好讀《楞嚴》莫憶家。
能了諸緣如夢幻,世間應有妙蓮花。
吳氏悲極,掩面痛哭,王安石咽淚安撫妻子:“夫人,現時只能讓我們的女兒在《楞嚴經》裡尋覓自己的歡樂了。人生原是一種尋覓,有得到的,有失落的,莫再傷心自戕了。我們要此半山園何用?莫若創做一座禪寺,為天下弱男弱女的靈魂祈福超度。”
深夜沉寂,燭光搖曳,王安石自嘲懺悔的悲治聲似滾滾雷聲迴盪在茅屋廳堂。
在這“悽愴江潭”的哀訴聲中,“書場浪子”突然興沖沖地推門而入。
他手中拿著一封書信,是蘇軾從筠州蘇轍住處託人帶來的!
蘇子瞻要在赴汝州的途中,過江寧拜訪王安石!
篇十 江寧
蘇軾與王安石聚會 歌起半山亭,情滿紫全山,深夜燭光下披肝瀝膽的咽淚話別
七月七日午時,驕陽如火,在江寧人群熙攘的渡口,一位身著黑布野服、頭戴遮日草帽、軀背微彎、神態散然的老者,牽著一頭瘦骨毛驢,佇立在江岸一株蒼老彎曲的垂柳下,目光仔細地搜尋著依岸停泊的客船扁舟,失望地把目光移向碧波浩蕩的江水上游。岸邊船伕的吆喝聲、商販的叫賣聲、親人相會的歡笑聲、離人別去的哭泣聲和著江面的風聲、拍岸的濤聲哄響著,他充耳不聞、不為所擾,仍在心切意專地注視著江水上游出現的片片白帆。他就是一個月來“夢中相聚笑,覺見半床且”的王安石。
一個月前,在那“悽愴江潭”晚宴之後,他看到了蘇軾從筠州蘇轍住處託人捎來的書信,信中“離別經年,心神馳仰,過江寧將專謁求教,以釋十三年來之苦思積念”之語,使他心暖腸熱,愁懷轉舒,感慨萬端,往事種種浮上心頭。“肝膽一古劍,波濤兩浮萍”,同為耿直磊落的性格,同遭貶逐飄搖的坎坷,使他心中沸騰起“人生結交在終始,莫為升沉中路分”的情思,他突然覺得,只有蘇軾能夠理解自己八年“變法”的苦衷,只有蘇軾能夠消解自己八年來愁居江寧的孤獨,他渴望著與蘇軾的相晤。他送走了女婿蔡卞,並讓蔡卞帶走了上呈皇帝“悽愴江潭”的贖罪請求——《乞以所居園屋為僧寺並賜額札子》。他在夢魂縈繞中等待著蘇軾的到來。
昨日午前,他接到蘇軾從當塗友人郭祥正家託人捎來的書信,信中說:“舟行三日,當於七月七日抵達江寧。”今天是七月七日,他黎明即起,牽著毛驢來到渡口,立岸等待,怕舟楫之先至而冷落了蘇軾。百舸隨波而下,泊岸者數十,等待已有三個時辰,終不見蘇軾的身影。他抬頭仰望天空,喃喃自語著:“風和日麗,子瞻將不會延誤約期。”突然,身後的毛驢“噢噢”地嚎叫起來,他回頭一看,葉濤推著一輛架子車“咯吱咯吱”地走來。他突然恍悟到自己的粗疏:子瞻是帶著家眷行囊來的,牽一頭毛驢迎接客人,荒唐可笑啊,這不,連驢子也放聲嘲笑主人了。他向葉濤點頭以示稱讚。葉濤放下架子車,向他稟報說:“書場浪子”和“燕爾嬋娟”夫婦已到半山園,正在整飾半山亭作為宴請蘇軾之處,他倆還帶來了笛子、琵琶,今晚將充任樂手,並將親自下廚,顯示烹調手藝……
在葉濤的訴說中,一帆船隻已浮波而下,向岸邊泊來。蘇軾野服不冠,鬚髮飄飄,站於船頭,正縱目向岸邊搜尋,反覆者三,不得所尋人影,遂高聲放喉而呼:“大丞相何在?”
王安石聞得有人呼喚,急忙轉身望去,船已落帆泊岸,突見蘇軾從船頭跳上岸邊,正舉目四望,他急忙脫帽舉臂應和:“子瞻,某在此等候久矣!”
蘇軾望見王安石,先是驚詫,繼而恍悟,急忙理衣找發,趨步而至,長揖而禮:“大丞相安好!蘇軾今日散發野服拜見大丞相,實在是愧感唐突……”
王安石大笑,拱手為禮:“禮豈為我輩設啊!子瞻請看,我不也是散發野服嗎?所區別於子瞻者,我鬚髮全白矣!”他介紹葉濤於蘇軾:“此平甫(王安國)之婿葉濤,字致遠,侍我身邊,極慕子瞻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