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
邢恕對此靡費的豪華已習以為常,猜不透司馬光的淚水因何而流,便殷勤關切地詢問:“大先生偶感不適嗎?”
司馬光望著邢恕,悲聲而呼:“邢郎和叔,這就是你從學於程顥伯淳先生門下多年之所得嗎?”
琴音停歇。
歌聲滅絕。
司馬光悲憤地喊著:“奢靡絕奇,暴珍天物,你端出的這桌‘洗塵小酌’需要多少銀兩!真的要吃光萬里江山你們才甘心嗎?聲色為樂,害人害己。”
膳廳裡一片寂靜,邢恕、鄭磊和官妓們呆呆地望著這位齒髮衰落、腰身彎曲、氣度不凡的老人。這種敢於犯眾怒、貶時弊、不留情面的老人已有多年看不見了。他們心頭泛起的,似乎不全是怨,且有尊敬。
司馬光搖頭嘆息:“我老了,目視近昏,看不出這裡的一切美在何處?我老了,耳聾重聽,辨不出這裡的一切善在哪裡;我老了,齒牙無幾,吃不了那樣的珍饈佳餚。邢右司,還是你自己享用吧。”
司馬康急忙為邢恕解窘:“父親,世風如此,已非一日,眼前之事,是不能全怪和叔的……”
司馬光神情頹然:“不怪邢郎和叔,該怪誰呢?司賓吏鄭磊,奉命而為,若不如此靡費,官職能保得住嗎?歌伎、舞伎、樂伎原是生活無著的苦命人,誰願意以粗俗和庸俗自貶人格?權之壓迫,利之誘惑啊!可他,邢郎和叔是新任的右司員外郎,太皇太后陛下和皇帝陛下,正欲革故鼎新,若新任朝廷重臣仍如此奢侈靡費,朝政還有更化之望嗎?!”說罷,轉身欲走出膳廳。
邢恕從一時的懵懵中轉過神來,心裡即刻浮起對司馬光的厭惡和鄙夷:一桌酒席,用得著如喪考妣般的嘆息嚎叫嗎?真是老而愚的討人嫌啊!但他十分乖覺。他知道若司馬光此時拔腿一走,自己今生的前程就全然了結了,對右相蔡確也無法交待!他急中生智,忍著難堪,故作悔改之態,“撲咚”一聲跪倒在司馬光的面前:“大先生,晚生知錯了,有負於太皇太后的思典,有負於恩師伯淳先生的教誨。大先生剛才的訓海,晚生受益了。”說著站起,大聲吩咐司賓吏鄭磊:“熄滅靡費華燈,搬走奢侈花卉,撤下珍饈佳餚,停奏靡靡之音。從今以後,‘春官居’將倡清正廉潔之風,行樸實無華之習。”
司馬光轉過身來,雙眼噙著淚花,望著膳廳裡的鄭磊和官妓,聲音哽咽:“革故鼎新,當從我們自身作起。我感謝你們的心意和操勞。我掃了你們的興致,我向你們致歉了。”司馬光向鄭磊和官妓們深深鞠躬。
鄭磊忍不住跪倒在司馬光的面前:“司馬相公,讓我做幾個小菜,取一碗清酒來,你還餓著肚子呢。”
官妓班頭也跪倒在司馬光的面前:“司馬相公,我們也是人,也有人的良心,也會唱一個讓人清清爽爽的歌。”
司馬光急忙扶起面前的鄭磊和官妓,激情沸動,話不成語:“好,好,我吃,我喝,我聽!邢郎和叔,讓我們共享薄酒小酌之樂。”
華燈熄滅了。
鮮花搬走了。
珍饈佳餚撤走了。
幾樣小菜,幾碗清酒,一盤水餃帶來了人間心安理得的喜悅和融恰。司馬光、邢恕、鄭磊、司馬康小酌談笑著,官妓們彈唱著氣勢磅礴、雄威瑰麗的歌: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雲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問、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蘇軾在黃州的詞作《念奴嬌 赤壁懷古》,傳入京都已有兩年,但酒樓瓦肆歌伎吟唱者寥無幾人,“春官居”害怕政事糾葛,更是不唱蘇軾的詩詞的。此時,另一樣抒懷感慨的浪漫壯美,飈風般地蕩盡了膳廳裡殘存的奢靡之氣,連彈唱的官妓也變得氣宇軒昂了。
司馬光在小酌著。這“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高遠境界,只有蘇子瞻才能探索得到啊!“人間如夢”,若把人生的夢想、夢境融匯於東去大江,“夢”不也就長存了嗎?他在琴音歌聲中思念著朋友蘇軾,思念著那才智超群的瀟灑,思念著那矢志不移的狂狷,思念著那口無遮攔的耿直,思念著那因“詩賦謗世”而遭受的牢獄之苦,也思念著那十五年來拖家帶口、腳邊無定的貶逐飄泊。蘇子瞻,你現時在哪裡啊……
夜深了,琴音歌聲仍在伴著司馬光的薄酒淺酌,夜空晶瑩繁星的冷光,透過蒼松翠竹的枝葉,浸染著“翠月樓”,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