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貽孫話雖客氣,骨子裡不無嘲弄聯璧怕死的意思。天祿雖然一向覺得聯璧為人深不可測,不可交,但同處險境,濮貽孫這樣說話也令他不滿,便接著濮貽孫的話頭,問了些更柔和些的問題:“聯師爺舐犢情深,可見有情有義!……你那一雙小兒女,想必是郡主娘娘留下的?”
聯璧長嘆:“唉!要是那樣,我何必來大營投效,吃這苦受這累!”
天祿和濮貽孫知道這觸到聯璧的傷心處,也就都不做聲了。聯璧卻不知怎的,綿綿不斷地自說身世,有時候竟聲淚俱下,讓聽的人都心酸難忍。
“世人都當額駙爺是天下最有運氣的人,不知幾輩子修來的,其實呢,空有貴名,裡頭的苦處真是說都說不清!……我家那主子下嫁我的時候才十三歲,不怕你們笑話,全然是個情竇未開的小女孩兒。朝廷賜給的郡主府是她的,額駙只能住府中的外舍,主子不宣召就不能入內。每宣召一次,額駙要花好多銀子,就是郡主也得掏一大堆錢……”
“有這種事?你們是夫妻呀!”天祿覺得奇怪,聞所未聞。
“那是富貴夫妻互贈禮品的意思。”濮貽孫儼然無所不知的口氣。
“唉!哪裡呀!那些銀子叫做規費,都是用來賄賂郡主府管家婆的!喏,就是宮中從小跟著郡主的保姆。我家那主子的保姆,最是兇狠貪婪,規矩又特別大,開頭那一年,我們夫妻只聚過三回,雖說也同了枕蓆,卻都有名無實,主子又年幼害怕,我又心虛膽戰,旁邊又站著個母老虎一樣的保姆,連說話喘氣兒都不敢,哪裡成得了事!……”
黑暗中,他們互相看不到表情,只聽濮貽孫嘴中嘖嘖有聲,實在哭笑不得。
“主子下嫁第二年,我痛下本錢,除了規費,又特意孝敬保姆兩匹錦緞,在進府那日帶了裁縫去給她老人家量體裁衣,專門囑咐裁縫上燈以後再細細量裁,我跟主子才算頭一回有了夫妻之實。主子初嘗滋味,嬌羞之態,真令我終身難忘……�”
天祿笑道:“正頭夫妻竟像偷情也似的!真是天下奇聞。”
“誰說不是呢!”聯璧竟不以為忤,繼續說,“我們相約月月相聚,誰知下一次宣召竟在半年之後。保姆又如影隨形地跟在旁邊,主子偷空兒悄悄對我說,好幾次想要宣召,都被保姆以種種理由拒阻,主子多說了兩句,竟被保姆責罵,說女孩兒家想男人想瘋了,實實無恥,有損皇家體面!王爺福晉把女兒交保姆照應,她保姆就得嚴加管教!……主子說到後來眼淚汪汪,說實在是不敢,不是不想……”
“豈有此理!”天祿大為不平,“保姆怎麼能管人家夫妻同床共枕的事!你那郡主就不會回孃家訴苦?”
“唉,你不明白,主子從小就被保姆管怕了,又生性懦弱面軟……”
“那她終究是主子,保姆可是奴才呀!”濮貽孫也覺得奇怪。
“保姆領的是老主子的命,替老主子管教,郡主怎敢違抗?況且,我家這位主子是庶出,就算見了親孃訴苦,也做不得主哇!……”
嫡庶之分有時候簡直就是天上地下,天祿和濮貽孫也做聲不得了。好半晌,聯璧又說下去,更慢也更傷情:“……就這樣,我們夫妻就跟牛郎織女也似的,害著相思病,哪能生養孩兒?我家祖上雖有軍功,到我父親這一輩內裡已經空下來了,能挑我做額駙無非是看我中了進士,滿洲旗人裡也算出類拔萃的,可也沒有金山銀海容我月月進貢……不上三年,主子竟病死了!……朝廷制度,主子先死,額駙則逐出府門,府第房屋自然內務府收回,府中器用擺設衣物首飾,恐怕大多落到保姆手中了……”
又是好一陣沉默,四周彷彿更加昏暗了。
“說起來,郡主也算是為你情死的了!”濮貽孫感慨著低聲說。
“起初,我也真想一死殉情,不然實在對她不起!……可我是獨子,爹孃年邁,家道中落,更盼著我接續香煙,興旺家門,光宗耀祖。我為她守了三年節,後來娶妻生子,她在天之靈總不會怪我的吧?……不料今日遇難,只怕難逃,不死也傷!我若有個好歹,不得生還,只求二位能看顧我爹孃兒女……小女五歲,小兒還不到三歲啊!……”
聯璧嗚咽著說不下去了。
天祿濮貽孫都捱到他身邊輕聲勸解。
柴房的門吱啦啦開啟,夷兵們吆喝著,把他們三個押到一片空地,各處押來的百姓有二三十人。天已經全黑了,夷兵們都舉著火把,一個穿黑衣服的夷人用古怪的中國話說明:有兩輛重要的車必須在天亮以前趕到餘姚,因為雪深路不好走,拉車的牛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