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滬不到一個月,魯迅便召見了“二蕭”,此後,他便經常與他們通訊,審閱他們的稿子,介紹朋友給他們認識,並積極幫助他們聯絡小說的發表。睿智、真誠而又熱心的魯迅,慢慢地引導“二蕭”,開啟了他們各自的寫作局面,而這種如父親般柔煦的撫慰,也讓蕭紅在心靈上,漸漸朝他靠攏。這種靠攏,有感激,也有感動,雖然魯迅先生對於年輕人,總是不吝惜自己的熱心和幫助,可這在從小便受盡白眼的蕭紅來說,卻無異於上天難得的恩賜。這時的魯迅,就彷彿是一座光明的島嶼,給了在茫茫人海中,漂泊如小船般的蕭紅,一個可供休憩的港灣。魯迅輻射出的強大力量,讓蕭紅有了心靈上的安慰,有他在,一切總歸會好起來的吧,這種似陽光普照般的慈愛,是同她一樣在人海中顛簸的蕭軍所給不了的。
1935年11月6日,蕭紅從法租界到虹口,坐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車,首次登門造訪位於大陸新村九號的魯迅的家。魯迅和許廣平留她吃了飯,並深聊入夜,電車停開她還未離去,臨走時,魯迅囑咐許廣平一定要讓蕭紅坐小汽車回去,並且囑咐讓許廣平付錢。
1936年3月,“二蕭”索性把家搬到了魯迅家附近,這樣一來,登門拜訪魯迅,對蕭紅來說,則彷彿是她每日都要向父親所做的請安了。
上世紀三十年年代,魯迅的生命色調,是明亮伴隨黯然,像是大雨將至前的烏雲鑲著金邊。一方面,他需要應付“左聯”內部,紛繁複雜的派系鬥爭,另一方面,他的身體狀況卻每況愈下。雖然上海十年,魯迅先生寫了許多精彩尖銳的雜文,與各個方面的勢力過招,並且往往一語中的一針見血一步到位,可在精神上,他確是孤獨的。這是一個前驅者的孤獨,這種孤獨,已經不是身邊的許廣平女士所能全然撫平……當年那個和魯迅並肩戰鬥的許廣平,為了照顧偉大導師,整日麻纏在日常生活的重擔裡,艱難現實,已經不允許她像一個棵橡樹般,傲然矗立在魯迅先生的精神之域的前端,她默默付出,她更像一個園丁,一方加油站,支援魯迅不斷走下去。可愈往前走,先師魯迅的心愈是沉鬱。
蕭紅的出現,無意中在魯迅日益孤沉的情感天空上,開啟了一個缺口,帶進來一抹紅亮的色彩。魯蕭之間的交流,是兩個寫作之人的惺惺相惜,魯迅在蕭紅面前,從不高高在上,反倒露出一種柔軟的慈祥。很難想象魯迅和蕭紅談話的情景,一口南方普通話對一口東北大碴子,想必也是種奇境,魯迅在蕭紅面前,應該很放鬆,他甚至熱心地指點蕭紅的穿著,告訴她紅衣服要配紅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色的就不行了,因為這兩種顏色放在一起很渾濁。
自卑自憐的東北女孩蕭紅,在導師魯迅的鼓勵和幫助下,不但找到了自信和文學前途(1935年,蕭紅的《生死場》由魯迅自費出版),而且她彷彿還恢復了少女時代的天真與生氣,在文壇的領軍人物面前,蕭紅自覺地扮演一個活潑小女孩的角色,這種角色,彷彿讓她在魯迅和許廣平之間,找到了一個巧妙的平衡,這種平衡,讓她不拘束,她彷彿是有著自由出入大陸新村九號特權的。心思沉鬱細密的浙江人魯迅,似乎也很願意包容這個女兒似的、天分極高的、敏感而又單純的東北女孩。
憑藉在精神領域的奇異交集,蕭紅一躍成為魯迅在生命的末兩年裡,最重要的女性之一。魯迅對蕭紅的感情,近似於父女,但蕭紅出色的文學才華,又讓魯迅對她另眼相看,進而生出一種對待同路人般的尊重。許廣平曾回憶說:“每逢和朋友談起,總聽到魯迅先生推薦,認為在寫作前途上,蕭紅先生是更有希望的。”
上海時期的“二蕭”,矛盾逐漸加深, 蕭紅與魯迅一家的親近,多多少少,也因為情感上的苦悶所促成,人海茫茫,漂泊滬上,除了魯迅先生家,她還能去哪呢?在蕭紅友人梅志女士的回憶文章裡,曾提到許先生對蕭紅經常造訪魯家的態度:1936年夏,因翻譯上的事,加上馮雪峰從陝北迴來了,胡風就常去魯迅家,有時梅志一起去。“胡風總囑咐我,不要隨他上樓去。在樓下和許先生談談。”“經常都遇到蕭紅在下面。胡風悄悄從後門直接上樓去了。”許廣平低聲對梅志說:“蕭紅在那裡,我要海嬰陪她玩。你們就一起談談吧。”蕭紅形容憔悴,臉都拉長了,顏色也蒼白得發青。……有一次,許廣平在樓梯口迎著梅志說:“蕭紅又在前廳……她天天來,一坐就是半天。我哪來時間陪她,只好叫海嬰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惱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沒地方去就跑到這兒來。我能向她表示不高興、不歡迎嗎?唉!真沒辦法。”
在魯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