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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

是華東局幹部,任一名高階領導的秘書,曾跟隨去中央工作。不久,這位領導卻因涉入一起分裂事件,清除出黨,他便也調回上海。此時,華東局已撤銷,他的組織人事關係落在市屬機關,保留了原先的級別,但是個虛職,事實上,已是賦閒。其時,他方才三十六七歲,正值當年,政治和事業上卻均無前途可言,心情是消沉的。他家住在虹口一幢公寓樓房內,是日本佔領時期為本國僑民造的住宅,開間比較逼仄,樓層也較低矮,光線就暗了。

因為人口多,所以這套三四個房間的公寓並不顯得寬敞,每個房間橫七豎八架著沒有床架的床板。只有父親的書房例外,這是公寓中最大的一間,幾乎是正中央放了一張書桌,一把藤椅,依牆一具書櫃。貼了房門後邊,是一架行軍床——父親很早就和母親分床了——於是,又過於空曠了。父親養了一隻鷯哥,鳥籠掛在書櫃的一角,白晝裡安靜著,到了夜晚,鷯哥開始發聲。它不說話,用哨子般的聲音哼歌,僅五個音符,卻是一句完整的旋律,不知什麼曲調的一個起句。它頗為從容地唱完一句,人們期待著下一句,可它依然是這一句,接下去,還是這一句,永遠是這一句,結束在不穩定傾向的音符上,又單調又令人不安。

無論是文化大革命的開初,還是接下來的第二階段,南昌的父親都沒有受到激烈的衝擊。這意味著受到某種保護,同時也意味著他的政治生涯早就告以結束。但不管怎麼說,非常時期裡的安全終究是可喜的。有一陣子,父親甚至開始教鷯哥第二句旋律。聽父親用口哨吹出完整的一曲,南昌才瞭解鷯哥那一句旋律的出處,是一首質樸的山歌。是父親家鄉的民謠嗎?這段時間並不長,很快地,父親放棄了對鷯哥的教授,重又陰鬱下來。

這段日子,倒是他們家人聚首最多的日子。學校裡停課,孩子們大多回了家,父母呢,不像過去那麼工作忙,都可以按時下班。晚飯時圍一桌人,似乎這才發現,兒女們都長大了。大人們幾乎是帶著些驚異地聽孩子們談論時局國政。少年人的言論總是浮誇的,可也很有趣。父親臉上會露出一些難得的微笑,帶著譏誚的喜愛。是想起了自己的年輕時代?但是,即便是這樣的時刻,他們看上去也不像一家人,而是像一個學習小組。那長者只是旁聽,並不發言,吃完自己的一碗飯,便起身離席,不會為任何一個話題留下更多的時間。當他們離開,飯桌上的討論還在繼續,甚至更熱烈,但實際上,卻空洞下來,因為最重要的聽眾缺席了。他們都是在說給父親聽,競相表現,以期受到注意。父親在孩子心目中,無疑是一位資深革命家。在熱烈的飯桌上,南昌是緘默的一個,在他內心深處,不相信父親會拿他們的觀點當真。這樣,他與父親的默契,其實就是一種巨大的障礙。倒是因為這矛盾的心理,才使他和父親之間,比較其他子女,還略有些像一對父子。

在這一對父子身上,都有著一種類似無政府主義者的抑鬱性格。但是,文化大革命的狂飆滌盪了少年一代的身心,它煥發了青春的激動,南昌的視野一下子明亮起來。他比正常時期更少回家了。學生宿舍已被改造成戰地指揮所的樣子,撤去一些雙層床,從教室搬來一些課桌椅,在房間中央拼起來,鋪上一面紅衛兵戰旗,門上貼了“紅衛兵司令部”的字樣。他們就在裡邊開會、部署,還有起居。

在初冬第一場寒流來臨,暴冷的天氣裡,南昌從學校回家取冬衣。這是一個上班日的下午,他沒料想父親會在家中,而其他的兄弟姐妹又都不在,於是,可說是前所未有,父子倆進行了一場談話。父親問他在做什麼。他對“做什麼”的說法感到不舒服,覺出其中的輕視,出於反抗的心理,他不免態度倨傲,回答說:運動正在關鍵時刻。言語中也有一種輕視,輕視父親置身於時代洪流的岸邊。父親接著問:什麼關鍵時刻?他的回答是四個字:生死存亡。父親又問:誰的生死存亡?黨和人民!他回答,心裡不由生起惱怒。他說起形勢的危急,不僅在中國,而且是在全世界社會主義的陣營內部和外圍,無產階級的人類理想如何迷失方向。父親專注地聽著,陡地插一句道:無產階級的人類理想是什麼?他極快地介面說:解放全人類。然後又補充一句:無產階級首先要解放自己!怎麼解放?父親又問。他又一次生出惱怒的心情,但就好像被什麼推著走似的,他滔滔不絕地開始講述剩餘價值理論。他漸漸被自己的雄辯陶醉了,沉浸其中。突然間,書櫃角上鳥籠內的鷯哥尖銳地唱出那句旋律,他戛然而止,鷯哥就像嚇了一跳,也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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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陳卓然

南昌他們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