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年長的一個是陳卓然。他出生在解放戰爭最艱苦也是最具有決定性的魯南還擊保衛戰時期,生下之後就寄養在當地老鄉家裡,由部隊買一頭剛下羔的母羊送給老鄉做撫育金,陳卓然就是喝這頭羊的羊奶長大的。
當縣武裝部和民政部的幹部來到北石砬村領陳卓然的時候,七歲的陳卓然穿一件紫花棉袍,腳上蹬一雙麻編填麥穰的“毛窩”,頭是瓦型的額髮,腦後留一條豬尾巴似的小細辮,正和幾個男孩擠在村口碾盤上抓石子玩。他跟了來人乘上吉普車,顛顛晃晃去往縣城,到了晚上,就開始吵鬧著要回家。山裡的孩子就像鳥一樣,天一黑就要回巢的。好在,火車又一次吸引了注意力,等到了上海,他已耗盡力氣,在送他的人背上睡成一攤泥。
他們家在市中心區的一幢公寓房子內,底下就是繁華的馬路,兩邊多是商鋪。每天他都是伏在視窗看街景。有軌電車噹噹來往,電線幾乎就是從他鼻子前邊過去,擦出火花。白天裡,家中只有他、繼父,還有一個叫做大姑的人。他的生身父親已經犧牲,底下的弟弟妹妹都是母親和這位繼父所生,所以與他姓不同的姓。繼父在戰爭中掛過重彩,有一處還傷及要害,經常發作。當陳卓然來到這個家的時候,繼父基本上處於臥床的狀態。
在這個家裡,陳卓然和繼父相處的時間最多,但說話也十分有限。繼父並不刻意培養與繼子的感情,這反使他自在。偶爾,繼父會把他招到身邊,遞給他一個小禮物,一個子彈殼,一小塊刻章的牛骨,其中最中他意的是一個軍用水壺。當他進入城市的生活之後,很奇怪地,過去的鄉村裡的記憶也全都回來了。於是,他就比別的孩子多一份見識,這使他在同學中間有了特別的威信,這威信再反過來促進他提高自己。在學校生活中,最可能提高的方式,就是讀書。
初中時候,他迷的是文學,他的作文是楊朔式的散文。接下來,他側重到了生物學,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再由恩格斯對達爾文的高度評價對馬恩產生興趣。等到了高三年級,他已經讀過《資本論》全本。先不說他理解到什麼程度,只逐字逐句看下來,或多或少也攫取了些東西。到了文化大革命開始,離高中畢業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他手頭的書本是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於是,無可避免的,他捲進了運動。他參加的是保皇派,批駁造反派的理由是,其革命的實質僅僅是模仿。
陳卓然在年齡和見解上,都要比南昌長一截,但是,南昌注意到,陳卓然挺重視他。當然,他很謙卑地把這“重視”看做是“關心”。大辯論的時候,陳卓然有幾次都推南昌上前。南昌並不是個善辯的人,性格也有幾分羞怯,但生怕辜負陳卓然,他不得不勇敢應對。這一天,他和父親交談後回到學校,心情一直鬱悶著,晚飯以後,不知為一股什麼力量驅動,他對陳卓然說:我想和你談談。他們很喜歡用“談談”這樣鄭重的字眼,內心裡是驕傲他們能有值得“談談”的人和事,而“談談”的雙方由此產生莊嚴的友誼。
我的父親,南昌說:我的父親一九三四年參加革命,是一名老黨員——他從父親的資歷說起,說到他從事的工作,以及他的直接領導所介入的事件,陳卓然顯然對這事件有更多的瞭解。所以,談話中有一個階段改換成陳卓然說,南昌聽。他其實是第一次聽到比較完整的關於黨史上這樁公案的敘述,不禁一陣寒戰,想到父親已經瀕臨危險。同時,又生出驕傲,因父親曾經與黨的存亡關頭如此接近。他激動地說到這天下午與父親的交鋒,父親譏誚的神情,還有——他說,父親看上去,就像一個託派分子。他自己嚇了一跳,惶悚地向陳卓然看去,陳卓然也看向他。兩人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光,有一種近於神聖的恐懼在兩人之間升起。陳卓然說,他想見見他的父親。
這一天,正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旦。離公寓大樓還有十來米遠,南昌就看見大門旁的牆上,貼了白色的公告,上面寫著禁止父親在假期內外出。陳卓然卻像什麼也沒看見,走在了前邊。他趕上幾步,拿出鑰匙開門。始料不及的是,家裡的氣氛近乎喧譁,門廳裡都是人,圍著方桌在包餃子,撲面而來一股和著蔥韭蒜姜的鮮肉氣味,同門外禁令通告很不符的,竟是一派過年的景象。南昌將陳卓然帶到父親面前,做了介紹。父親點點頭,問:外面的形勢如何?說來聽聽。父親的神情很輕鬆,臉色甚至是開朗的。在父親新的表情後面,似乎有一種原先守持著的什麼在鬆弛和頹圮下來。陳卓然和南昌一起吃了餃子,方才離去。兩人走出公寓大樓,午後的太陽將街面照得明晃晃的。他們都沉默著,一言不發地騎到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