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兔子
一九六七年和一九六八年的冬春之交,南昌他們騎著腳踏車;來到了這個市區中學的操場上。
你很難想像經過了一九六六年的狂飆之後,這城市還會有這樣清爽的面容。可真是這樣的,而且,革命洗去了鉛華,還它一些質樸,似乎更單純了。街道和商店的名字換新了,新名字有股幼稚勁,比如“反修”,比如“紅太陽”,比如“戰鬥”,直白至此,倒有幾分胸襟。行人的裝束顯見得是寒素了,這倒無大礙,寒素就寒素,問題是胸襟上的一枚像章,很有點滑稽。這城市的人多少都有點都會氣,談不上有什麼信仰,如此虔敬地佩戴著這枚像章,難免流露出嘲諷的意味,其實他們是嚴肅的。大約也因為此,這城市的革命弄不好,就弄成了鬧劇。運動開初時“破四舊”,滿街疾走著褲腳被剪開、手提尖頭皮鞋的赤足人,往日的摩登男女,如今披頭跣足,神色悽惶。接踵而來的抄家、遊鬥,甚至,從沿街的高樓墜下來的自盡者,就帶有血腥氣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有一些門扉上貼出了蓋有紅印的告示,告之某人因受錯誤路線迫害去世,現給予平反昭雪。這告示似乎對這城市觸動不大,並沒有喚起對公正的信任,相反,它使得世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更沒準頭了。大串聯的人流退潮了,革命暫時間塵埃落定,小學積壓了一年多的畢業生按居住地段分進了中學,中學積壓的畢業生還沒有去向,所以就依然留在學校。這種積壓使得學校、街道,以至於整個社會突然間壅塞了少年人。
南昌他們幾個,都是在這城市邊緣或者郊區的寄宿中學就讀。那大多是高等院校的附屬中學,全市範圍內排名前列,高分才能錄取。同時呢,緣於某種政策,也適度收錄了這城市裡所謂高階幹部的子女,南昌他們就屬於這類學生。一九六六年夏天,這場革命起來,突然間,他們成了主角,齊刷刷地穿上了軍裝,顯見得是父親的舊軍裝,領口有軍銜領章的印記,洗白的布面,肥大的腰身和褲管,攔腰繫一根皴了皺的牛皮帶,臂膀上套著紅袖章,上書“紅衛兵”三個大字。平時不打眼的黃巴巴的小臉,驟然間容光煥發,個頭都長了,也正巧是發育的年齡,精神受了鼓動,長勢就蓬勃。他們一個個變得能說會道,而且言語風趣,連表情也生動起來。很快,他們就將運動推廣到各學校之間。這些人,彼此好像是親戚,又好像同屬教派中的一門,一旦見面,只需言語幾個回合,就對上口令,認識了。於是,這支軍綠色的隊伍很快匯合起來,到八月十八日那天,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門城樓接見紅衛兵,這裡的紅衛兵也從大街小巷往人民廣場奔騰,真的是滾滾的“鐵流”。
然而,這輝煌的一刻轉瞬間成了歷史,乾坤顛倒,他們的父母成了革命的物件。於是,熱情變為憤怒,但依舊保持著同樣的激越。他們加入進大串聯的人流,卻是這盲動的人流中清醒的警眼。兩三個月之後,他們中的幾個就被公安機關拘捕了。這段日子,被他們機密地稱作“###”。這個危險時期沒有讓他們消沉,反而將前階段的失意心情一驅而散,甚至,從某種方面來說,他們更滿意眼下的處境,這樣的處境更合乎革命的特質。他們騎著腳踏車,默默地行駛在人流中。他們的父母在受衝擊,他們的同志在拘押中,革命應該向何處去?前途迷茫。前後左右的人群,就如盲目的蟻群,忙碌於生存之計,他們則替眾人警醒著危險,思考著前途。現在,形勢似乎好了些,但就個人來說,似乎又灰暗下來。就是這時候,南昌他們去往市區這所區級重點中學。
他們來到這裡是應小兔子的邀請。像小兔子這樣的幹部子弟,在這學校裡也有,卻是呈分散狀態的。還有,怎麼說呢,他們似乎已經被“小市民”同化了。這所中學在區裡排名第一,事實上,卻收取有相當數量市級重點分數線上的學生,他們多出身於不純成分的家庭,因此,這所學校就有了一種中產階級的氣息。學生穿著整齊,甚至摩登,膚色白皙,態度矜持,表明著生活的安穩優渥,同時也表明他們所在階層的保守。當小兔子引來的這一幫人物,鳩佔鵲巢似的佔據了操場中心,他們的舊軍服、軍靴、腳踏車,黑黢黢的臉,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齒,這一切都煥發出昂揚的風範,包含有開放、青春、時代感,還有權力。只有小兔子,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坐在後車架上,腳伸向前去夠住踏腳,緩緩蹬著,在他們中間穿行。他處在發育期,纖細的身軀,拉得更長而且柔軟。他長了一張清秀的鵝蛋臉,甚至有些甜美,他溫馴地微笑著,就真的像一隻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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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南昌
南昌的父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