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少抽菸,多吃魚、蛋之類優質蛋白。南昌便笑著,抱怨著父親的壞毛病,彷彿他們是一對親密的父子,互相瞭解。事實上他都不知道父親飲食上的偏好。他也覺著自己是有一些虛偽,像他們這樣,扮演一對正常社會里的父子,多少是彆扭的。而且,父親顯然對此不感興趣,他那橫掃過來的一眼,就是提醒南昌:別太誇張了!南昌立即就不自然了。所以,他們又遠比通常的父子,互相更為了解。南昌不免惱怒,覺著父親的掃興,就會以訓導的口氣說:我希望這次住院,不僅治好你身體的病,也治好你思想的病。父親便向他詫異地睜大眼睛,好像在問:思想的什麼病?南昌補充一句:虛無主義病。父親做出一個恍悟的表情,重又合上眼睛。南昌感覺到父親沉默中更甚的譏誚,還有輕蔑。
接連有兩天,南昌沒往醫院去。晚上大姐從醫院回來,說父親已好得差不多,醫院裡關照明天帶父親去拍個胸片。南昌只得又往醫院去了。這個醫院的建築分在馬路兩邊,南昌讓父親坐在輪椅上,推他去馬路那邊的放射科。行人裡夾雜著穿白大褂的醫護人員,病人的推車或推床也在馬路上穿行,身邊還有舉著輸液瓶的家屬緊隨著。熙攘中,一個醫工推著一架光著床板的病床,上面是一個形狀可疑的藍布包,看長度和輪廓,大約是具屍體,那推車的醫工則氣定神閒地走在煌煌的日頭底下。南昌推著父親的輪椅等電梯下來。身邊的人漸漸積多,有個婦女在哭,剋制著抽咽,不時透出的啼泣卻更讓人壓抑。南昌推了父親走出電梯,走廊兩側的長椅上坐著等候的人,也有推床,床上是四肢受傷、上著夾板的人,還有病痾沉重的人。有一個婦女,極其消瘦,臉色是一種銅鐵的金屬色,正很艱難也很努力地喝一種乳白色的液劑,液劑糊在嘴邊,更襯托出膚色的青黃,顯得很可怕。終於捱到完事,重新走上街道,幾乎有回到人間的心情。他聽見父親嘟囔了一句,以為他有什麼要求,向前伏下身去。父親又重複了一遍,說的是:遍地哀鴻。
後來,南昌又去了那樓裡一次,是去化驗科送父親的血樣。穿行在表情淡漠的人群裡,腳下的水磨石地面,被拖把、鞋底,以及輪椅的膠胎磨得極粗糙,染著暗紅色的血跡、黃色的碘酒跡。來蘇水與酒精的氣味特別強烈,似乎是要刻意掩蓋著某些惡劣的氣味。醫工們端著一簍一簍汙髒的棉球、繃帶、藥瓶子,擠來擠去。好像被傳染了似的,醫護們的臉,也是青黃枯萎,而且表情漠然。今天沒有哭泣聲,但卻更為哀傷,似乎,似乎萬事萬物都在飲泣。他想起父親那一句話:遍地哀鴻。他想,醫院這地方是不能呆的,眼看著他也要染上悲觀病了。回到父親的病房,父親正在驅趕一隻麻雀,它誤入窗內,想要回到窗外,歸隊到它的同類中,卻幾次撞到窗玻璃上。南昌拿起衣帽架上父親的帽子,一下子將它兜住,直接送出窗外。好,父親說了一聲,坐回沙發裡。南昌在椅上坐下,拿起一張報紙,將父親的視線隔開。房間很小,怎麼坐都難避免和父親相對。他們這一對父子,劍拔弩張的時候反是自然的,略一親近卻感尷尬。父子間的親情就是這麼一件難辦的事情。
接父親出院的還是南昌,他幫父親在棉襖外面套上大衣,兩人一前一後下樓,走出有暖氣的小樓,父親打了個寒戰。南昌不得不靠攏過去,將他的圍巾繫緊,又替他豎起大衣領子。他們臉對臉的,幾乎可嗅到對方的呼吸,很快又分開了。父親乘三輪車在前,南昌騎腳踏車在後。馬路上人很少,很安靜。到家,家裡也安靜著,南昌將父親送去他的房間,門一推開,滿地的陽光,父親竟然流露出一些激動的樣子。南昌看見父親對家的依戀,儘管是這麼個殘破的痛楚的家。南昌退到廚房燒水,奇怪地鼻酸著。晚上,遊行隊伍在窗下經過,一陣急密的鑼鼓點由遠及近,又由近去遠,漸漸聽不見了。
24 父與子(3)
第二天一早,南昌還沒起床,就有人敲門。來人是小兔子。小兔子擠進門,說:聽沒聽見,最新指示?他這才看出小兔子嚴肅的表情,搖搖頭。是關於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指示,小兔子說。南昌“嗯”了一聲,還在懵懂中。小兔子向他逼近道:你知道嗎?我們可能都要去農村,全國的青年都要去農村!南昌又“哦”了一聲。小兔子再向他逼了兩步:他們不需要我們了!南昌從椅背上抓起衣褲往身上套著,他意識到,有一件大事情要來了,什麼事情呢?小兔子不間斷地說著話,表情變得憤怒,他說:放逐,你知道嗎?這是一種放逐!他們利用我們開啟局面,現在我們的作用完成了,於是,放逐出城市!南昌的頭腦被催促得飛快運作起來,他想:他們是誰?我們又是誰?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