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地聽到大姐的數落:父子倆一樣的毛病!碗裡的飯沒有吃乾淨,腳汗漚爛襪底和鞋墊,衣領上的腦油氣味——大姐正當談婚論嫁的年齡,看起來卻像一個養兒育女的女,在她身上,感情和情慾全單純為一種母愛的責任。有一回,父親忽然對南昌說:你們終是要離開我的,只有你大姐會留在我身邊。
有一回,南昌翻箱倒櫃找一件上裝,找得火起。父親也隨著他忙活,不時遞過一件,接過來看看不是,又丟開。他看見父親的眼睛,竟然有奉迎之色,於是歇下手不找了有時候,他在陳卓然那裡待得忘記時間,回家晚了,便會看見父親房間亮著燈。他很想進去說一聲“我回來了”,卻是沒進去,只是重了手腳,咳嗽著,表示人已回來。果然,不一會兒,燈就熄了。就這樣,瑣細之間,父子間養成了一些尷尬又酸楚的親情。
這是一個少有的溫馨時期,在他們家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似乎是,事情已經壞到頭,反而局勢明朗,所以,就也安全了。偶爾的,南昌會去父親房間坐坐。開始,他藉口到父親書櫥裡找一本書,父親坐在書桌前,背對著他。他有些慌張,隨便從書櫥裡抽一本書,就退出去。下一回,他是以還回書為理由進房間,父親已躺在床上被窩裡,伸手向南昌要去那本書看了看,書名是《小邏輯》,黑格爾所著。父親翻了翻,問能看懂嗎?南昌老實說看不懂。父親說:這對你有些難,你可以讀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南昌將《小邏輯》放回書櫥,再找出《政治經濟學批判》,然後出了房間。第三回進父親房間,卻沒有繼續讀書的話題,而是談天氣。這是一個暴冷的上午,姐妹們都不在家,父親讓南昌替他灌一個熱水袋。南昌灌好後送進去,父親急切地接過來,緊捂在懷裡,囁嚅了一聲:真冷啊!南昌轉身要離去,父親卻又開口說話了。
亞熱帶溼潤季風氣候會使人倍感抑鬱,父親說。你這是為悲觀主義找藉口,南昌說。不,我是在為悲觀主義找原由,悲觀主義更可能是一種疾病。悲觀主義是世界觀,南昌堅持。你難道不覺得世界觀是由多種因素形成,也包含有物理性成分?南昌的臉卻繃緊了:世界觀是人類精神。父親笑了,他那慣有的尖刻又回來了。南昌強調:這是主觀意識形態的範疇!父親以請教的口氣問:唯物主義不是說,存在決定意識嗎?南昌一時無以對答,憋紅了臉說:你要好好改造世界觀。說罷立即轉身走出房間,反手將門帶上,快步走開,好像生怕有什麼會追逐而來。
他決定不再跨入父親房間,可是卻輪到父親叫他了。他裝做聽不見,第一次賴過去了,第二次也賴過去了,第三次,父親竟過來敲他的門,他只得去了。父親要口授一份思想小結,讓他筆錄。南昌準備好筆和紙,開始了——我出生於江西南昌,據族譜所記,明萬曆年間,有先人任職禮部,官至尚書。到曾祖一輩,已是耕讀人家,有良田數千畝,人丁百餘口,族中有宗祠、義堂。然而——南昌覺得父親又在彈老調子,不由皺眉。父親說:我以為必須從根子上檢討起,才能真正判斷自己是何種世界觀!聽到“世界觀”三個字,南昌臉紅了。他收起紙筆,問道:真的是你們單位要你寫思想小結嗎?父親坦然地望著兒子:檢討與反省不就是我一生的工作?那你自己寫!南昌將紙筆一推,站起來。你必須寫!父親說。為什麼?因為我是父親,你是兒子!南昌憤怒起來:那我現在就貼出宣告,和你劃清界線!父親伸手在他臉上摑了一下。南昌臉頰火辣辣的,他亢奮地想:來吧!還有什麼,來吧!父親一甩手:滾!
24 父與子(2)
他們僵持了兩天,第三天深夜,大姐敲開南昌的門,說父親病了,要去醫院。不得已之下,南昌穿衣起床。大姐將父親從房內扶出,南昌跟隨其後出門去。轉身時,南昌看見父親燒紅了的臉。忽然間,父親橫掃他一眼,眼光犀利。南昌幾乎要覺得,父親是用生病來整他。次日南昌便去單位彙報,單位再往更上級彙報,兩天之後,轉入特許病房的單人間,並規定除直系家屬,不可有外人探望。然而,入住特許病房卻給人一種重入社會的印象,連南昌都感染了這氣氛。
在醫院裡,南昌變得和悅了。他對病人父親,就像大人對孩子,很寬容。父親呢,生了病,總歸就軟弱了,由人擺佈。有時任性,起些小小的反抗,最終也會被南昌溫和地壓制下去。只是有幾次,南昌又發覺父親用犀利的目光橫掃過來;奇怪地,他心裡會一驚。他們沒有繼續爭執,也很少說話,反抗與壓制只佔了極少的時間,大多時間裡,父親只是沉默著。醫生有時要南昌過去,給他看父親的胸片,報告病情,然後提醒某些生活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