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中秋就去甩卦。
當然先得作個揖,信不信禮數到堂。看哥哥白大年把你嚇的。於是把他爹的槍、把白大年的“一把捏”都一古腦放在張五郎的像前。張五郎是倒放著的,這是敬獵神的規矩。倒放著的張五郎多年來已被油煙燻得五官不辨,七竅不分,倒立在那案上像個玩豎蜻蜓的放牛娃,怪滑稽的。這打匠的祖師爺倒立,兩手在地,左手拿的是桃木棒,右手按的是報曉雞,口中還含一把飛手劍。據說提雞是祭五猖的,桃木棒和劍當然是驅魔劈兇的。
白中秋抓過兩塊卦板,丟到地上,那兩個卦板卻直立起來,像兩個小偶人!只聽噹啷一聲,白秀老人的那杆老銃倒了下來。白秀心一陣緊縮,不信這毬事就沒事,早就已經走出門了。就去扶那槍。可兩個卦板要麼順要麼不順,咋直立起來了呢?這可是很奇怪的事兒啊。白秀也不信邪,就自己撿起來再甩。
兩塊卦板依然又直立了起來。
“走吧走吧!”白秀惡吼著,還踢翻了那卦板,又對白中秋說,“火牙子也拿著。”火牙子是打鳥的短銃。他自己的銃——倒了的銃再拿起來就沉了。那是心沉。他摩挲著那銃,沒有溫熱,不親切,彷彿是久違了的,陌生得就像今天他出獵的路。把小手指頭在銃口裡捅了捅,捅到了老伴的頭髮。那是些白晶晶的頭髮,塞住銃口,防已灌進的火藥和滾珠、鋼筋頭溜出來。如啄了火,頭髮燃得很快,火一過就沒了,不影響射出的速度。一直以來,幾十年,都是老伴梳下的頭髮塞銃口,現在沒了,沒幾根了,看樣子,這杆銃真撐不住了,要倒下了,或者有什麼不測……。心就像在雲霧裡打鼓一樣發虛。他要想想灌藥的程式,檢查火藥囊的塞子,子彈袋的收口,等等。這銃雖灌藥慢又沒有準星,可就算白秀這個年紀了,灌一膛藥也不會超過五秒的。文寇所長來驗證過,絕對五秒,眼都看花,嘖嘖稱奇。這樣敏捷神速的手世界絕對沒有第二隻。他的最好的徒弟扈三板也要八到十秒。一秒就是一條命啊,舒耳巴就是灌慢了,未一槍打死的熊就過來了,把他的臉扯得稀爛。野牲口是要拼命的,你第一槍打不死它,它就要撲過來打死你,你死我活,沒什麼客氣好講。你要它的命,它不要你的命啊!在山裡,你必須練就一劍封喉的本領。一槍致野物於死地。你臉貼著槍柄,全憑一顆心找感覺,一槍放出去,就是對手的致命處,歪了可不行。臉頰緊貼槍柄,是一種絕對信任的依託,那槍的後座力把你的臉咚地一撞,臉就撞癟了。幾十年,白秀的右臉頰就沒了,只剩下骨頭。可這半張癟臉卻刻著他用生命換來的獵經:來熊去虎橫打豬;上打脊,下打蹄,橫過要打嘴角皮;豬打眼,虎打額,熊打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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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紅喪(13)
大兒子白大年倒揹著裝五郎神的木盒,祖孫四人向大界嶺進發。
到了嶺上,白中秋對白秀說:
“爹,不忙,還是你念開山咒吧。”
白秀一聽有些火了,說:
“什麼?啊?!”
“您老念念吧。”
白秀望著手拿獵叉的孫子白椿:沉靜的眉頭擰進去了一些大人才有的東西。白秀挺著腰,臉上沒有表情。鋸齒形的群峰在天空下默然排列著,獵人峰在它們之上高高地閃耀,在灼熱的空氣裡露出冷冰冰的胸膛。
祖先們的暗示由弱到強,在他的心裡揎卷、慫恿。人老了就會惶惑,甚至不相信自己,看世界是虛幻的。過去上山,每一個毛孔都是自信,敬什麼香甩什麼卦念什麼咒啊,填了火藥子彈,唾一口,“呸”的一聲,滿山震動,跺上一腳,百獸都要發抖。現在,山莫非要害我不成?
把槍給火氣旺盛的孫子白椿攥著。就從香籤筒子裡拿出了三炷香——那是無味的,怕野牲口聞出來。他讓中秋點燃,就一邊對著獵人峰小聲地、虔誠地念了:
“開開開,盤古老祖下凡來,手執一把開天斧,要把此山大開啟。一開東方甲乙木,豺狼虎豹在此出;二開南方丙丁火,野豬老熊莫惹我;三開西方庚辛金,獐鹿兔麂無性命;四開北方壬癸水,四山牲口莫搗鬼!各種野獸擺成行,腳踏地上,到此受死!若還不開,盤古老祖一斧砍開!”
他抽出大砍刀,其他兒孫三人也抽出了腰上必攜帶的開山刀,齊朝一顆巴山冷杉砍去。那樹冠倏地飛出一隻雀鷹,撲稜稜飛走了,落下一根黑油油的翅翎,白椿撿了起來。
砍刀就是命令,兩匹趕山狗紫花和石頭飛身竄上嶺上的老爺寨——那是個土匪老寨堡,斷壁殘垣出沒在灌叢和芭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