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多的經歷也像烙印一樣,永遠刻在我的記憶裡……
在這天的日記裡,我只寫了魯迅的一句話:“上人生的旅途吧。前途很遠,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前面才有路。”
一個初冬的傍晚,我看到窗外飄起了雪花,那是1968年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看到下雪,我的心情更加沉重了,按照預產期還有一個月就要生了。
這時,窗外忽然又傳來一陣可怕的“突突”聲,我的心頓時“咯噔”一下子……
果然又是老B,又是滿臉堆笑。
他進門一邊打量著屋子,一邊說:“雅文,周賀玉正在反省,廣大革命群眾對你住在體育館裡,可是很有意見哪!”
聽到這話,我下意識地瞅一眼自己圓鼓鼓的肚子,我最擔心他們來這手了!
“你想想,你這種身份的人住在體育館裡,廣大群眾能沒意見嗎?咱們都是老同志了,別人不說,我不能不跟你說,”他每次來都是貌似關懷,“我勸你還是主動些好。你主動搬出去,總比廣大群眾逼著你搬出去強!再說,你主動搬,也能減輕點周賀玉的罪過嘛!”
“我搬走,真能減輕賀玉的罪過嗎?”
“當然!這說明他認罪的態度嘛!”
“那好吧!”
“這就對了。你搬家之前告訴我一聲!”
他走了,而我卻傻了一般呆呆地坐在床上,直到深夜……
我沒地方可去。父母家太小,住不下我們孃兒倆。再說,北方有個規矩,女兒不能在孃家生孩子,說在孃家生孩子不吉利。我不知該去哪裡生我的孩子……
後來,我經常想到這樣一個問題:我搬走以後,這座早已廢棄的體育館一直閒著,根本沒人去住。我跟老B前世無冤後世無仇,沒有任何矛盾。他為什麼要攆我搬走呢?僅是為了表現他積極的革命態度?還是隱藏著人性中更深層、更不便說出的東西?同為人父的他,看著我大冷的天挺著八個月的身子無處可去,他就一點惻隱之心都沒有嗎?
我無法猜測他的內心,但我知道,荒謬的時代是沒有人性可言的。
就在我走投無路的前後,體委發生了另一幕悲劇,體委副主任民主人士吳志標先生被反省以後,一個沒房住的造反派頭頭帶著全家住進吳家,同吳主任的老伴共用一個廚房。不久,吳主任的老伴投水缸自溺身亡……
無奈,我只好挺著大肚子,騎著腳踏車到處找房子。可是,那時候的房子比現在還緊張。再說,誰願意收留一個反革命家屬來家生孩子呢?
多少個不眠之夜,我都眼含淚水地叩問蒼茫大地:天地間如此之大,為什麼就沒有我的落腳之地?為什麼就沒有我一個女人生孩子的地方?
然而,回答我的只有高音喇叭的喧囂聲,以及人世間的白眼和冷漠……
後來,母親找到一位關係不錯的尹嬸,她家有一間裝雜物的小屋閒著。尹嬸一聽我要生孩子,頓時一臉難色:“那小屋四面透風,從不住人,只是夏天兒子回來偶爾住幾天。這死冷寒天的,在這冷屋子裡坐月子不怕坐病啊?”
“唉,顧不了那麼多了。體委那邊攆雅文搬家,她沒地方可去,眼看就要生了。你就可憐可憐她吧!”母親含著淚水乞求尹嬸。
就這樣,這位善良的尹嬸總算收留了我。
小屋不足六平方米,沒有廚房,只有一鋪窄窄的能睡一個人的小炕。父親用泥把裂得像蜘蛛網似的土牆抹了抹,在炕沿下砌了一個爐子,用來取暖、做飯。這小屋就成了我的月房。
搬家前一天晚間,我到老B家去告訴他我要搬家了。他們夫妻倆正在吃晚飯,我清楚記得他們吃的是西紅柿手擀麵。妻子懷裡抱著一歲左右的男孩兒睡著了。她將男孩兒小心翼翼地遞給老B,讓他放到炕裡,囑咐他輕點……
看到這一幕,我心裡酸酸的,眼淚在眼圈裡直打轉。人家的孩子夫妻兩人捧著,而我的孩子卻連個家都沒有……
第二天,我挺著八個多月的大肚子,含著淚,最後看一眼我的新婚之家,父親幫我推著裝有行李和鍋碗瓢盆的手推車上路了。
我的家沒了。
從此,我帶著女兒開始了兩年多的“流浪”生活……
《生命的吶喊》 第五部分 《生命的吶喊》 第六十二節
1968年11月30日是星期六。
這天下班後,我跟同事劉玉文去浴池洗澡。劉玉文是我在銀行裡最要好的朋友。她丈夫是發電廠一名車間主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