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
“心是沒有。”老人回答,“不久你的心也將消失。心一旦消失,也就沒有失落感,沒有失望,沒有失去歸宿的愛。剩下的只有生活,只有安安靜靜無風無浪的生活。你想必喜歡她,她也可能喜歡你。你若有意,那便是你的,誰都沒有辦法奪走。”
“不可思議啊!”我說,“我還有心,卻有時找不見心,或者不如說找得見的時候不多。儘管如此,我還是懷有心終究要復歸這樣堅定的自信,正是這種自信在維持在支撐我這一存在。所以,我很難設想失去心是怎麼回事。”
老人沉靜地頻頻點頭:
“再好好想想,還有時間供你去想。”
“試試看。”我說。
此後很長時間都不見太陽。剛一退燒,我便下床開窗,呼吸窗外的空氣。起床後兩三
天裡還是四肢乏力,甚至不能自如地抓緊樓梯扶手和門的球形把手。這期間大校仍每晚讓我喝那苦澀的草藥湯,做粥樣的東西給我吃,還在枕旁講往日的戰爭故事給我聽。關於女孩和圍牆則隻字未提,我也不便詢問,如有該指點我的,他該早已指點。
第三天,我恢復得可以藉助老人的手杖沿官舍四周慢慢散步了。散步之間,我發覺身體變得非常之輕。想必體重因發燒而下減了,但又似乎並不盡然。是冬天給予我周圍一切以不可思議的重量,惟獨我一人尚未進入有重量的世界。
從官舍所在的斜坡,可以把鎮的西半邊納入視野:河、鐘塔、圍牆,最遠處的西門也依稀可見。我戴墨鏡,視力不佳,無法一一辨認更加細小的景緻,但仍可看出冬季的空氣已給了鎮子前所未有的明晰輪廓,儼然北大山刮下的季風將街頭巷尾所有色調曖昧的灰塵一古腦兒吹得無影無蹤。
眺望鎮景的時間裡,我想起了必須交給影子的地圖。由於臥床不起,已比交圖期限推遲了近一個星期。影子或許為我提心吊膽,也可能認定我已拋棄他而灰心喪氣。想到這裡,不由黯然神傷。
我請老人找來一雙舊的工作鞋,撕開鞋底,把疊小的地圖塞進去,又按原樣縫好。我確信影子肯定為找地圖而把鞋底拆得零零碎碎。之後我求老人前去面見影子,把鞋直接交到他手裡。
“影子只穿雙薄薄的運動鞋,一有積雪難免凍傷腳。”我說,“看門人是信不過的。我去恐怕不會讓我們會面。”
“這點事不成問題。”說著,老人接過鞋。
日暮時分老人返回,告訴我已直接把鞋交給影子。
“很為你擔心的。”老大校說。
“他樣子如何?”
“好像有點冷。不過不要緊,別擔心。”
發燒後第10天傍晚,我勉強走下斜坡,來到圖書館。
推開圖書館門時,也許神經過敏,總覺得裡面的空氣比從前渾濁滯重,猶如長久棄置未用的房間,感覺不到人的氣息。爐火熄了,水壺也已涼透。開啟壺蓋,見裡面的咖啡又白又渾。天花板好像比以前高出許多。燈也全部關了,惟有我的腳步在幽暗中發出踩灰般奇妙的聲響。女孩不在,櫃檯落了一層薄灰。
我悵悵地坐在木椅上,等待她的到來。門沒鎖,她必來無疑。我凍得瑟瑟發抖,獨自靜靜等待。但左等右盼仍不見她出來。暮色倒是越來越濃。恍惚間,似乎整個世界只有我和圖書館存留下來,其他一切均已灰飛煙滅。我在這世界盡頭孑然一身。縱然手伸得再長,也什麼都觸控不到。
房間同樣帶有冬的壓抑,所有的東西都好像被牢牢釘於地板和桌面。一個人在黑暗中枯坐,竟覺得身體各個部位失去了正常重量,而正在隨意伸縮,恰如站在哈哈鏡前做著微小動作。
我欠身離椅,按下電燈開關,把桶裡的煤扔進爐膛,擦根火柴點燃,又折回椅子坐下。
開啟電燈,黑暗似乎愈發濃了;生起爐火,反倒像加重了寒氣。
或許我過深地把自己封閉在自我之中,也可能是殘存在體內類似麻痺的感覺將自己拖入了短暫的睡眠。驀地清醒過來時,女孩正站在我面前,悄然俯視著我。由於黃色粉末般的燈光照射著她的背部,其輪廓帶有一圈若隱若現的陰影。我久久仰視她。她一如平日地身穿藍色風衣,紮成一束的秀髮繞到前邊掖進領口,身上透出一股寒冷氣息。
“以為你不來了呢。”我說,“一直在這等你。”
女孩把壺裡的剩咖啡倒進水槽,沖洗後注入新水放在爐子上。隨即將頭髮從領口拽出,脫下風衣掛在衣架上。
“為什麼以為我不來?”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