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真夠長的。”我以閒聊的口氣向她搭話。
她邊走邊覷了一眼我的臉。我看得出來,她不是二十就是二十一。眉目清秀,前額飽滿,膚色媚人。
她看著我的臉,說了聲“普魯斯特”①。其實她並未準確發出“普魯斯特”這串音節,只不過我覺得其嘴唇低儒的形狀像是“普魯斯特”。聲音依然完全無法捕捉,連吐氣聲都聽不出,活像隔著一堵厚玻璃牆交談。(①普魯斯特:1871~1922,法國小說家,代表作有《追憶似水年華》,擅長描寫人的深層心理。)
普魯斯特?
“馬賽爾·普魯斯特?”我問。
她以不無詫異的眼神望著我,又重複了一遍“普魯斯特”。我只好放棄努力,退回原來位置,尾隨其後拼命尋找同“普魯斯特”這一唇部動作相符的詞語。“婦人私通”、“北南西東”、“肥豬耳聾”——我試著把這些無聊字眼一個個發出聲來,但哪個都不正相吻合。我覺得她確實說的是“普魯斯特”。問題是到何處去尋求這長長的走廊同馬賽爾·普魯斯特之間的關聯呢?我如墜五里雲霧。
也許她是作為漫長走廊的暗喻而搬出馬賽爾·普魯斯特來的。果真如此,其構思未免過於唐突,措辭也不夠友好。假如把長的走廊暗喻為普魯斯特的作品,我倒還可以理解。而反過來則實在莫名其妙。
如同馬賽爾·普魯斯特作品一般長的走廊?
不管怎樣,我得跟在她後頭在這長廊裡行走。走廊的確夠長,拐了好幾個彎,上下了好幾次五六階短樓梯,足有普通樓宇的五六倍長。說不定我們是在愛莎的迷宮圖那樣的地方來回兜圈不止。總之無論怎麼行走周圍景緻都一成不變。大理石地板,卵黃色牆壁,顛三倒四的房間編號和帶有不鏽鋼圓形拉手的木門。視窗全然不見。她的高跟鞋始終以同樣的節拍富有規則地在走廊裡奏出足音。我則以輕便鞋拖著熔化的橡膠沾地般的腳步聲緊追不捨。我的鞋音黏糊糊地響得過於誇張,以至我真的擔心鞋的膠底已開始熔化。當然,有生以來我還是第一次穿輕便鞋走大理石地板,搞不清如此鞋音正常還是異常。想必一半正常,另一半異常吧。因為,我覺得這個地方一切都似乎以這個比例執行著。
她陡然止步。我因一直把全副神經集中在輕便鞋的聲音方面,不知不覺地嗵一聲撞在她脊背上。她的脊背如一方大小適中的雨雲一般綿軟愜意,脖頸散發出科隆香水味兒。這一撞差點把她往前撞倒,我趕緊雙手抓住其雙肩把她拉起。
“對不起,”我道歉說,“正在想點事情。”
胖女郎臉上飛起些許紅暈,看著我。我雖然不敢斷定,但她好像並未生氣。
“塔茲西爾。”說著,她極其輕微地一笑。隨後聳了聳肩,說了聲“西拉”。儘管她並未真地口出其言——我已呼喚過好幾次——但口形是這樣的。
“塔茲西爾?”我自言自語試著發出聲,“西拉?”
“西拉。”她信心十足地重複一遍。
發音有點像土耳其語。但問題在於我從未聽到過土耳其語。所以我又想可能不是土耳其語。腦袋漸漸混亂,於是我決定放棄同其對話的努力。我的讀唇術還遠未達到嫻熟的程度。讀唇術這玩藝兒是一項非常複雜微妙的作業,不是透過兩個月的市民講習班便可徹底掌握的。
她從上衣袋裡掏出一個袖珍計算器,將平面緊緊貼在帶有“728”標牌的木門鎖孔。只聽咔嗤一聲,門鎖開了。這機關十分了得。
她開啟門,站在門口手推門扇,對我說了聲“索穆託·西拉”。
我自然點頭入內。
02。世界盡頭……金毛獸
秋天一到,它們全身便被滿金色的長毛。這是絕對的金色,其他任何一種色調都無法介入其中。它們的金色作為金色發生於世,存在於世。它們位於所有的天空和所有的大地之間,披一身純正的金毛。
我最初來到這鎮上時——那還是春天——獸們身上有的只是五顏六色的短毛。有黑色,有褐色,有白色,有的褐中泛紅,也有的幾種顏色斑斑駁駁地混在一起。如此身披顏色斑駁的毛皮的獸們在嫩綠的大地上風流雲散一般悄然往來不息。這是一種安靜的動物,安靜得近乎冥想,連呼吸都像晨霧一樣悄冥安然。它們無聲無息地吃著青草,飽了便彎起腿蹲在地上,沉入短暫的睡眠。
而當春天逝去夏日終了,光線開始帶有幾分透明的初秋的風微微吹皺河面之時,獸們的形象便發生了變化。起初,金色的體毛彷彿偶然冒出嫩芽的錯過節氣的禾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