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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斑斑點點地出現在身上,不久便變成無數條觸角連成一片短毛,最後遍體金黃,閃閃生輝。這一過程從頭到尾只需一週時間。所有的獸都幾乎同時開始,同時結束。只消一週時間,它們便一頭不剩地搖身變為金毛獸。旭日東昇,世界一派新黃——金秋由此降臨大地。

它們的額頭正中探出一隻長角,也只有這隻長角全部呈柔和的白色。角非常之細,纖纖欲折。較之角,倒更令人想起由於某種偶然的機會陡然刺破面板支出體外後而就勢固定下來的一條細骨。除去角的白色和眼睛的藍色,獸的其他部位統統一色金黃。它們試穿新衣似的上下抖動幾次脖子,朝著寥廓的秋空高揚起角尖。繼而把腳浸進日益發涼的河流,伸長脖頸吞食樹上紅色的果實。

每當夜色染藍街頭時,我便爬上西圍牆角樓,眺望看門人吹響號角召集獸們的儀式。號角聲為一長三短,這是定律。一聽號角吹響,我就閉目閤眼,將那溫情脈脈的音色悄然溶入體內。號角的音響同其他任何一種音響都有所不同。它像一條略微泛青的透明鮮魚一樣靜靜穿過暮色蒼茫的街頭,將路面的鵝卵石、民舍的石壁以及與河旁路平行的石頭圍牆沉浸在其音響之中。音響輕盈地籠罩所有的街頭巷尾,猶如漫過大氣中肉眼看不見的時間斷層。

當號角聲瀰漫小鎮的時候,獸們便朝太古的記憶揚起脖頸——超過一千頭之多的獸們以一模一樣的姿勢一齊朝號角聲傳來的方向昂首挺頸。勉為其難地咀嚼金雀草的停止咀嚼,蹲在卵石路面用蹄甲篤篤叩擊地面的停止叩擊,仍在最後一襲夕照中午睡未醒的睜眼醒來,分別朝空中伸長脖頸。

剎那間一切都靜止不動。動的惟有晚風中拂卷的金色獸毛。我不知道此時此刻它們在思考什麼凝視什麼。獸們無不朝同一方向以同一角度歪著脖子,目不轉睛地盯視天空,全身紋絲不動,側耳諦聽號角的鳴聲。稍頃,號角最後的餘韻融入淡淡的夕暉。它們隨即起身,彷彿突然想起什麼,開始朝一定的方向起步前行。魔咒轉瞬而逝,小鎮淹沒在獸們無數碗角擊出的聲浪中。這蹄聲使我聯想起從地層深處湧起的無數細小的水泡。水泡漫過路面,爬上家家戶戶的牆壁,就連鐘塔也被它整個包籠起來。

但這僅僅是暮色中的幻想。一睜眼水泡即杳然逝去。有的只是獸的蹄音,小鎮仍一如往常。獸們的佇列如河水流過彎彎曲曲的卵石路面。沒有哪一個帶頭,也沒有哪一個領隊。獸們低啟垂首,瑟瑟抖動肩頭,默默向前湧動。但看上去每一頭之間仍動無可消除的親密記憶的紐帶緊緊相連,儘管並不顯而易見。

它們由北向下走過舊橋,同從東邊沿河流南岸走來的同伴匯合後,順著運河穿過工廠區,向西走過鑄鐵工廠的簷廊,翻過西面的山麓。在西山坡等待佇列臨近的是無法離門太遠的老獸和幼獸。它們在那裡向北透過西橋,抵達門口。

走在前頭的獸們剛到門前,看門人便把門開啟。門是用縱橫交錯的厚鐵板加固過的,一看就知其又重又結實。門高4米至5米,上面針山一般密密麻麻排列著尖針,以防有人越門而過。看門人十分輕快地將這沉重的門扇朝前拉開,把雲集而來的獸們放出門外。門是對開的,但看門人總是隻開一扇,左邊那扇始終巋然不動。獸們一頭不剩地過完之後,看門人又把門關嚴,上好鎖。

據我所知,西門是這座小鎮的唯一出入口。鎮的四周圍著高達七八米的長牆,唯獨飛鳥可過。

清晨來臨,看門人再次開門,吹響號角將獸們放入門內。待獸們全部進來後,仍如上次那樣關門上鎖。

“其實也用不著上鎖。”看門人對我解釋說,“因為即使不上鎖,除了我也沒有第二個人能開啟這麼笨重的門,幾個人也打不開。不過既然有這個規定,也只好照章辦事。”

看門人如此說罷,把毛皮帽拉到緊挨眼眉的位置,再不言語。看門人這般牛高馬大的漢子我還從未見過。一看就知其肌肉厚實,襯衫和外衣眼看幾乎就要被肌肉疙瘩脹破鼓裂。然而他時常閉目閤眼,陷入巨大的沉默之中。不知是某種抑鬱症樣的病症所使然,還是身體功能由於某種作用而發生了分裂。對此我無從判斷。但不管怎樣,每當他陷入沉默,我便只能靜等其意識的恢復。意識一旦恢復,他就緩緩睜開眼睛,用茫然空漠的眼神久久盯視我,手指在膝頭再三揉來援去,彷彿力圖弄清我存在於此的理由。

“為什麼傍晚把獸們集中起來趕去門外,而早上又叫到裡邊來呢?”我見看門人的意識已恢復如初,試著詢問。

看門人以不含有任何感情的神色定定看了我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