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
01。冷酷仙境……電梯、無聲、肥胖
電梯以十分緩慢的速度繼續上升。大概是在上升,我想。不過我沒有把握。其速度實在過於緩慢,以致我失去了方向感。或許下降也未可知,抑或不上不下也不一定。我只不過斟酌前後情況而姑且算它上升罷了。僅僅是推測,無半點根據。也可能上至十二樓下到第三樓——繞地球一週又返回原處。總之無從知曉。
這電梯同我公寓中那進化得如同提水筒一般了無裝飾的廉價電梯毫無共同之處。由於差異太大,我竟懷疑二者並非為同一目的製造的具有同一功能且冠以同一名稱的機械裝置。兩架電梯的差距之大,怕已達到了人們想像力的極限。
問題首先是面積。我現在乘的電梯寬敞得足以作為一間小辦公室來使用,足以放進寫字檯放進檔案櫃放進地拒,此外再隔出一間小廚房都顯得綽綽有餘,甚至領進三頭駱駝栽一棵中等椰子樹都未嘗不可。其次是清潔,清潔得如同一口新出廠的棺木。四壁和天花板全是不鏽鋼,閃閃發光,纖塵不染。下面鋪著苦綠色的長絨地毯。第三是靜,靜得伯人。我一進去,門便無聲無息——的確是無聲無息地倏然閉合。之後更是一片沉寂,幾乎使人感覺不出是開是停,猶如一道深水河靜靜流逝。
還有一點,那便是這電梯上缺少很多作為電梯本應裝備的附件。沒有安裝各種按鈕和開關的控制盤,沒有樓層按鈕沒有開門鈕關門鈕沒有緊急停止裝置。總之一無所有。因此我覺得自己缺少任何保護。不光是按鈕,樓層顯示燈也沒有,定員數量和注意事項也沒有,甚至廠家名稱標牌也無處可尋。更不曉得安全門位於何處。確確實實同棺木無異。無論如何這等電梯都不可能得到消防署的許可。電梯自有電梯的規範。
如此靜靜盯視這光禿禿平滑滑的四面不鏽鋼壁的時間裡,我不由想起小時在電影上看到的福迪尼奇蹟。此人被人用繩索和鐵鏈五花大綁地塞進一個大衣箱中,又在外面纏了好多道鐵鏈,連同箱子將其從尼亞加拉瀑布上頭推落下來,或者投入北冰洋凍成冰塊。我緩緩做了個深呼吸,將自己的處境同福迪尼的處境冷靜地加以比較。身體未遭束縛這點我倒是得天獨厚,但不明所以然卻使我被動。
仔細想來,別說所以然,就連電梯是停是動都不得而知。我咳嗽了一聲。這聲咳嗽也有點奇怪。因為不像是咳嗽應有的聲音——沒有立體感,猶如一把軟糊糊的泥巴甩在平板板的水泥壁上。無論如何我都不認為是自己身體發出的動靜。出於慎重,我又咳嗽一聲,結果同樣。於是我灰心喪氣,不再咳嗽。
我以靜止不動的姿勢呆呆仁立了相當長的時間。門卻怎麼等也不開。我和電梯好像一幅題為《我和電梯》的靜物畫一樣凝然不動。我有點不安起來。
說不定電梯出了故障,或者電梯操縱員——假定某處存在一個負責此項工作之人——把我身陷此箱一事忘到九霄雲外也未可知。我這一存在時常被人忘記。不管怎樣,其後果都是我被封閉在這不鏽鋼密室之中。我側耳傾聽,不聞任何聲息。又把耳朵緊緊貼在不鏽鋼壁上試了試,還是無聲可聞。惟有耳的輪廓徒勞地印在壁上。電梯儼然一架式樣特殊的高效消音金屬箱。我打口哨吹了吹《少年丹尼》,出來的聲音像一隻患肺炎的狗的喘息。
我只好靠在電梯壁上,決定透過數點衣袋裡的零幣來消磨時間。當然,對從事我這種職業的人來說,消磨時間也是一項重要訓練,就像拳擊運動員總是手握橡皮球一樣。就是說,這並非單純意義上的消磨時間。只有透過動作的反覆,才有可能將個別傾向化為習慣。
總之,平時我總是注意在衣袋裡留有相當數目的零幣。右側衣袋裡放一百元①和五百元的,左側放五十元和十元的。一元和五元零幣原則上放進褲子的後袋,不用於計算。於是我將兩手插入左右兩隻衣袋,右手數一百元和五百元的,左手點五十元和十元的,二者並行不悖。(①指日元。一萬日元約合700元人民幣(1999年6月)。)
沒做過這種計算的人恐怕難以想象,起始階段還是頗有難度的。因為大腦的右半球和左半球要分別進行完全不同的計算,最後像吻合切開的西瓜一樣將兩組數字合在一起。而這是非常複雜的,如果不習慣的話。
至於是否真的要將大腦左右兩半球分開使用,這點我也說不清楚。若是腦生理學專家,也許採用更為特殊的說法。但我一來不是腦生理學專家,二來實際計算中確實覺得是將大腦的左右兩半球分開使用來著。就計算完後的疲勞感來說,也好像在質上與進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