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接到阿兵電話的時間。從信的內容看,與其說這是封信,倒不如說是份小說手稿,裡面有感情,有故事,讀起來扣人心絃,令人慾罷不能。
(二)一封來信
第一天
……紅色的圍牆,高高的,上面還拉著鐵絲網,兩扇黑色的大鐵門從來都是關著的,開的只是一扇窗戶一樣的小鐵門,荷槍實彈的哨兵在門口走來走去的,見了人就要看證件。小時候,我曾多次跟院裡的孩子一道偷偷翻過山去,站在鐵門外,看各自家的大人一個個跨進小鐵門,便消失了。我們偷著想溜進院子去看看,但沒有誰是進去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讓我們進去。長大了,我才知道,父親從事的是秘密工作,所以紅牆裡頭也是秘密的,沒有證件,任何人都是進不去的。
因為保密,我們到現在也不清楚父親具體工作的性質和內容,但從組織上對父親的重視程度看,我相信父親的事業一定是很神聖崇高的,同時可能也是很艱鉅的,需要他竭盡全力地投入進去。母親在世的時候經常嘮叨,要父親早點退休,因為她看父親老呆在紅牆裡,身體眼看著一年比一年差下來,人一年比一年衰老了。所以,以前我常常想,什麼時候父親才可以不工作,從紅牆裡解脫出來,做個平常的人,過平常人的生活。你調走後第二年①,父親終於有了這樣一天。他已經65歲,早該退休了。
想到父親這下終於可以輕輕鬆鬆地過一個正常老人的生活,享享清福,我們簡直別提有多高興了。你也許不知道,父親雖然一直忙於工作,很少顧念家庭,對我們的關心也少,但我們對父親的感情依然是很深很真的,我們從不埋怨父親給我們太少,相反我們理解他,支援他,敬重他。我們相信父親的晚年一定會過得十分幸福的,因為我們都覺得父親的生活太需要彌補了,他應該也必須有一個稱心如意的晚年。為了讓父親退下來後有事情做,我們專門在家裡種了花草,養了魚鳥,一到節假日,就帶他去走親戚,逛公園。那陣子,阿兵還沒去讀研究生,也沒談女朋友,我要他沒事多陪陪父親。他也這麼做了,一有空閒就圍轉在父親身邊,和他說話,陪他散步。阿兵小時候是在外婆家長大的,後來又一直在外地上學,跟父親的感情有些疏淡。起初,我還擔心他們不能太好地交流,後來發現我擔心是多餘的,他們相處得很好,比我想像的還要好。我想,也許正是因為他們以前一直沒有太好地交流,現在交流起來,常常有說不完的話,兩人就像兩個久違的好朋友,坐下來總有感興趣的話題冒出來。就這樣,父親休息後的開頭一段時間還是過得比較充實而快樂的,這讓我們都感到由衷的高興。
但你簡直想不到,沒過多久,也許有一個月吧,父親便對這些開始膩味不耐煩了,看花不順心,看鳥不入眼,和阿兵的話似乎也說光了,脾氣似乎也變了,變得粗暴了,常常沒個緣故地發牢騷,怨這怪那的,好像家裡的一切都使他困頓、煩躁、不安。這時候,我們說什麼做什麼都可能會叫他不高興,甚至一見我們挨近他,他就會不高興,揮著手喊我們走開。有那麼一段時間,父親簡直活得太難受,每天都悶在房間裡,像個影子似的,東轉轉,西轉轉,使我們感到心慌意亂。應該說,父親不是那種喜怒無常、變化莫測的人,他對我們向來不挑剔,對生活也沒什麼過分要求,可這下子他似乎完全變了,變得挑剔、苛刻、專橫、粗暴,不近人情。有一天,我不知說了句什麼話,父親竟然氣憤地衝上陽臺,把籠裡的鳥放飛了,把幾盆花一盆一盆地都打個粉碎。這些東西一個月前他還很喜歡的,現在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父親對玩物是那麼容易厭倦,像個孩子一樣的,可他又哪像個孩子?每天老早起床,卻是哪裡也不去,什麼事也不做,什麼話也不說,從早到晚都在灰心、嘆氣、生氣、發呆,好像受盡虐待似的。
有一天,我看見他在陽臺上呆呆地立了小半天,我幾次過去請他出去散散步,都被他蠻橫地拒絕。我問他在想什麼,有什麼不高興,需要我們做什麼,他也不吱聲,光悶悶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個木頭人,冬天的陽光靜靜地照在他身上,照得他滿頭銀髮又白又亮地發著光。我透過窗玻璃看出去,幾乎很容易就可以想像出他此刻的神情,那是一種我最熟悉不過的神情:繃緊的臉上有深刻的額紋,兩隻眼睛痴痴的,是不會轉動的,嵌在鬆弛的眼眶裡,彷彿隨時都會滾出來,無聲地落地。但是注視這張面具一樣的面孔,透過表面的那層死氣,你又可以發現底下藏著的是迷亂,是不安,是期望,是絕望。父親的這種神情,陌生又似曾相識,常常使我陷入困頓。起初,我們看父親不願去老人俱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