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是那裡的氣氛不好,於是我們就專門去請了一些父親的老戰友上家來會他。可他仍舊愛理不理的,和他們親熱不起來,常常幾句話,幾個眼色,就把人家冷淡走了。真的,父親是沒什麼朋友的,在他臨終前,我注意到來看望他的人,除了紅牆裡頭的幾位首長和我們家個別親戚外,就沒有別的人,你是他臨終前惟一想見的人,可能也是他惟一的朋友。父親在單位裡的人緣會這麼差,這是我怎麼也想不到的,是什麼——榮譽?性格?還是工作?讓他變得這麼孤獨,薄情寡義,缺朋少友,你能告訴我嗎?算了,還是別告訴我的好,還是讓我來告訴你,父親為什麼不能像其他老人一樣安心又愉快地歡度晚年。
有一天,天都黑了,父親還沒有回家來吃晚飯,我們幾個人到處找,最後終於在紅牆那邊找到他,他寂寞地坐在大鐵門前,身邊落滿了菸灰和菸蒂。聽哨兵說,他已在這裡呆了一個下午了,他已交出了證件,知道哨兵不會放他進去,所以就在門口坐著,似乎就這樣坐坐、看看也叫他心安似的。他是丟不下紅牆!丟不下那裡面的工作!我想,這就是他無法安心休息的答案。你知道,父親從21歲跨進紅牆大門,前後四十餘年,一直專心致志於他神秘又秘密的工作,心無二用,毫無保留,其認真程度幾近痴迷。他沉醉在紅牆裡面,心早已和外界隔離,加上特殊的職業需要他離群索居,封閉禁錮,年復一年的,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其實早已在他心目中模糊了,消失了。當他告別那世界,突然從紅牆裡走出來,看到聽到和感到的一切都讓他覺得與己無關,恍若隔世,所以就感到無聊,虛空,枯燥,不可容忍,無法親近。這是一個職業狂人對生活的態度,在他們眼裡,日常生活總是瑣碎的,多餘的,死氣沉沉的。我記得巴頓將軍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一個真正的軍人應該被世上的最後一場戰爭的最後一顆子彈打死。父親的悲哀大概在於他沒倒在紅牆裡,沒有給那顆子彈擊斃。
哦,父親,你哪有什麼幸福的晚年,今天當我決定要把你晚年的生活情形告訴你惟一的朋友時,我突然覺得這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現在我才說了個開頭,可我已經感到說不出的難受,心痛欲泣。我真想把一切都忘了,我的感情經不起對你的回憶,可作為你的女兒,我又希望你的朋友瞭解你,認識你,真正的瞭解和認識你。只有真正瞭解了你的晚年,才能真正認識你的一生。你的晚年真苦……
第二天
自膩味了養花弄草後,有將近兩個月時間,父親一直無所事事、鬱鬱寡歡的,時常一個人坐在沙發裡,佝僂著腰,一邊吸著煙,一邊咳嗽著。不知怎麼回事,那段時間裡,父親的健康狀況特別不佳,老毛病高血壓常常犯,而且越升越高,最高時竟達到280,平時都在200左右,真急死人。同時又新犯了氣管炎,咳嗽咳得地動山搖的。這一定與他當時抽菸太多有關。父親的煙癮原本就兇,天天兩包煙還不夠的,那陣子因為無聊,抽菸就更多了,一條煙一眨眼便沒了。我們勸他少抽點,他說他抽的是自己的錢,不是我們的,簡直叫我們無話可說。聽說他曾幾次找到部隊首長,要求重新回紅牆裡去工作,但都沒有得到同意。我想父親經常去要求一定是叫領導煩了,有一天老王局長還找到我,要我們多想想辦法,儘量安頓好父親的生活。我們又何嘗不想呢?我們是想了又想,努力又努力,只是都無濟於事而已。
到了冬天,有一天晚上,父親吃罷夜飯,照例坐在沙發上吸菸。煙霧從父親的嘴巴和鼻孔裡吐出來,像是父親心中嘆出的氣流,瀰漫在屋子裡,成為一種沉重氣氛,籠罩著我們,令我們心情緊張,惟恐稍有不是,惹了父親一觸即發的脾氣。阿兵開啟電視,希望有父親愛看的節目,開啟來一看,是圍棋講座,黑黑白白的棋子像甲殼蟲一般錯亂地散佈在一方白牆上,一男一女一邊講解一邊演示著,不懂的人看著一定會覺得莫名其妙。阿兵是有圍棋癮的,見了這東西就下意識地看起來,我雖然也愛看(是被阿兵薰陶出來的),可一想父親怎麼會喜歡這玩藝兒呢,就叫阿兵換頻道。阿兵看看父親,父親眯著眼,百無聊賴地看著,問他看不看,他也不搭理。等阿兵換了頻道,他卻說要看剛才的,好像剛才他沒聽見阿兵問話似的。阿兵換過頻道,父親看一會兒問這是什麼棋。阿兵告訴他,並簡單介紹了圍棋的一般知識。父親聽了也沒有什麼表示,只是看著講座,一直看到完為止。
第二天同一時間,父親又看起了講座,而且好像看出了什麼滋味一樣,神情專注,若有所思的。我問父親看懂了沒有,父親卻說我們下一盤吧,聽得我很久才反應過來。我的水平很一般,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