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村,在安平縣城的西邊,距城十八華里。西南三華里的地方有個子文鎮,是這一帶聞名的集市。過去,在閉塞的北方農村,集市不僅是經濟交流的中心,也是文化與資訊的傳播場所。特別是每年春秋兩季,還在這裡舉行“藥王廟會”。說到這個廟會,我們不免又要把話題扯遠一些。在孫犁聲言是“童年的回憶”①的中篇小說《鐵木前傳》裡,有一段關於廟會的描寫,那是透過正向下鄉幹部耍弄著鬼機靈的小滿兒的嘴說出來的:“……這個廟會太熱鬧了。那時候,小麥長得有半人高,各地來的老太太們坐在廟裡唸佛,她們帶來的那些姑娘們,卻叫村裡的小夥子們勾引到村外邊的麥地裡去了。半夜的時候,你到地裡去走一趟吧,那些小夥子和姑娘們就像鳥兒一樣,一對兒一對兒的從麥壠裡飛出來,好玩極了。”風騷女人的話固然不足為憑,在這並無惡意的言詞間,人們還是可以略施想象力,窺見古代北方桑間濮上的遺風。
東遼城和子文鎮都在滹沱河的南岸。滹沱河長五百四十公里,在冀中,它不只是一條重要的河流,還是抗日戰爭的名勝之地。孫犁和其他作家表現抗戰的小說以及詩歌、戲劇等,曾經多次地寫到過它。它的源頭在山西省五臺山東北的泰戲山,穿過太行山脈,挾帶著黃土高原的泥沙,往東流入冀中平原,在獻縣和滏陽河匯合為子牙河,最後經天津匯同大清河流入海河,東下大海。孫犁在自己的作品裡,這樣形容著滹沱河:在它的發源地,“泉水從一條赤紅色的石縫裡溢位,鼓動著流沙,發出噗噗的聲音”,“溪水圍繞著三座山流洩,……溪流上面,蓋著很厚的從山上落下的枯枝爛葉,這裡的流水,安靜得就像躺在愛人懷抱裡睡眠的女人一樣,流動時,只有一點細碎的聲響”①。但是,當它離開高山峽谷的管束,流到冀中平原,它就變得粗野起來了:“今年向南一滾,明年往北一衝,自由自在地奔流”②,把它的歡樂或狂暴,傾瀉到冀中人民的頭上。儘管如此,“祖祖輩輩,我沒有聽見人們議論過它的功過,是喜歡它,還是厭惡它,是有它好,還是沒有它好。人們只是覺得,它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大自然總是對人們既有利又有害,既有恩也有怨,無可奈何。”③不過,對於北方的這條河,他在《風雲初記》裡,是流露了無限的眷念之情的,那是透過一位為抗日戰士擔任嚮導的老佃戶的嘴說出來的:“誰要是想念家鄉,就對著這流水講話吧,它會把你們的心思,帶到親人的耳朵旁邊。”“我看著那裡的河水,也像看著親眷一樣。經過水澱,大個蚊子追趕著我們,小撥子載著西瓜、香瓜、燒餅、鹹鴨蛋,也追趕著我們。夜晚,月亮升起來了,人們也要睡覺了,在一個拐角地方,幾個年輕的婦女,脫得光光的在河裡洗澡哩,聽到了船聲,把身子一齊縮到水裡去。還不害羞地對我們喊:不要往我們這裡看!”④透過這些富有鄉趣的描寫,足見作者對於這條澆灌了冀中平原的河流,是很有感情的。可是,這些都是歷史的陳跡了,因為滹沱河已經多年乾涸,成了一條不可能再煥發生機的死的河流。後來的人們,只能在文學作品和有關口碑、記載中去溫習它昔日的丰采了。對此,作者是感到惋惜的。
這是不奇怪的。因為他家門口的這條河流,同他故鄉的土地一道,曾是他童年的棲止和嬉戲之地,他不僅向之索取過農食,還由它幫助塑造了童年的心靈、童年的性格。
病弱的童年
在一個不公平的社會里,貧困總是和災難為伴。孫犁的母親一共生了七個孩子,只有孫犁一人闖過了生死關,他的五個兄姐和一個弟弟都不幸夭折。孫犁的母親很善良,只要力所能及,對於村中的孤苦飢寒和過往行人,總是儘量賙濟。遠村有兩個尼姑,很喜歡在每年的夏收和秋收之後到孫家化緣,母親除給她們很多糧食,還常提供食宿。這些,當然是在孫家小康以後,不過由此也可看出,這位母親是怎樣一位善良的古道熱腸的農村婦女了。
但是,災難並不因此而寬宥她。有一年鬧瘟疫,這位母親在一個月裡競失去了三個孩子。爺爺對母親說:“心裡想不開,人就會瘋了。你出去和人們鬥鬥紙牌吧!”自此,這位幹起活來“像瘋了似的”勞動婦女,養成了春冬兩閒和婦女們玩牌的習慣,還對家裡人說:“這是你爺爺吩咐下來的,你們不要管我。”
孫犁的父親十六歲時就到安國縣學徒,那家店鋪的字號是“永吉昌”,經辦的業務之一,是榨油和軋棉花。此外,還兼營錢業。父親在這裡一住四十年,每年只回一次家,過一個元宵節。他是從打算盤的學徒,熬到管賬先生,又唸了十幾年賬本,然後當上了“掌櫃的”。他只念過二年私塾,但是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