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如“禽獸而能言耳”。——孔融好為偏激之論,但他的主張,用傳統的語言,竟難以駁倒。俗諺說“兩人不看井,三人不出門”,信矣。您想啊,只要兩個人一商量,就擁有了多數的名義。魯迅說翻開歷史一查,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幸好我們還可以在歷史中找到另一種議論,如金朝的王若虛,與人論張巡事,人問殺人“為己不可,為國何害”,王若虛說:“為己與為國等耳,天下只有一個是。”人又說“圖大事者不顧其小”,王若虛說:“守城之事小,食人之事大。”其他如王通說的“不以天下易一夫之命”,王夫之所說的“無論城之存亡也,無論身之生死也,所必不可者,人相食也”,袁枚說的殘忍的原因縱然不同,殘忍總是殘忍。正是這些議論,使人讀史時仍存一些信心。
清代王士禛,講過一個鬼故事,說的是張巡妾的後身向張巡的後身索命。值得注意的,是她在故事裡說出這樣一句話:“君為忠臣,吾有何罪?”讀此知人的同情心,雖經千年碾磨,終於不滅。不過紀曉嵐又反駁說:“古來忠臣仗節,覆宗族,糜妻子者,不知凡幾,使人人索命,天地間無綱常矣。”——一點錯也沒有,本來就是那樣。
明代有一部戲曲,叫《雙忠記》,須讀此劇,才知如何“仗義殺人”。劇中張巡要殺妾,心中不捨,可見是有情有義的漢子;然後,那位娘子不待張巡開口,自己先猜出來,又免去了張巡的啟齒之難。下一步,張巡表示“心悽切,心哽咽,不因王事何忍別”,聽著倒像是要自殺,他的妾則很知大義地說“臣死君,妾死夫,理所當,情何辜”,對這位吃人夫君,不但不埋怨,反而要“今生未了,又結來世緣”。——敢情被吃一回,還不過癮。許多事情,都如《雙忠記》之於張巡事,塗飾一番,便成高節,成大義,成美談。新文化運動時,大家都罵禮教殺人。其實禮教自己是不殺人的,它只負責勸人甘願被殺,以及將慘狀敘述為妙事耳。順便說一句,《雙忠記》在京劇和粵劇裡還在唱,儘管版本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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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勿語中尉正承恩:嚴延年
勿語中尉正承恩:嚴延年
假如一個國家,或一個地區,一個盜賊也沒有,豈不是政治清明,社會完美,大同盛世、大大同盛世?假如這麼想,你就錯了。沒有罪惡的社會一旦出現,只能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作惡的能力被統治者獨佔了。幸運的是,人類的政治還從未曾達到過這種極致,儘管有許多次都相當地接近。
嚴延年任河南太守,“野無行盜”,庶幾太平。他的辦法很簡單,就是多殺人。他的朋友看他殺戮太重,寫信勸他,他回信說:河南當天下嚥喉之地,又承周代餘弊,壞人多好人少,怎麼不可以痛加剷除?為了樹威,他把各縣的死囚集中到郡府行刑,血流數里,河南人恐懼戰慄,背地裡叫他“屠伯”。
西漢的酷吏,往往有立致太平的政聲。郅都做濟南太守,如狼牧羊,郡內道不拾遺;義縱治南陽,吏民重足一跡,其治定襄,以前的壞蛋都改行做了官府的幫手。王溫舒做廣平郡的都尉,外地的盜賊不敢過境,及做上河內太守,只用三個月的時間,夜裡連狗叫聲都聽不到;尹賞任長安令,幾個月後,本來囂張的盜賊,死的死,逃的逃,長安頓時安定。其餘諸人,大致如此。
酷吏的另一個好名聲是清廉。腹誹罪的發明人,酷吏之宗張湯,死後遺財不到五百金;王溫舒死後,家產不值五十金。郅都最有廉名,從不收禮,在官不拆私信,常說:既然出來給皇帝做事,家裡的事,只好不顧了。
酷吏最大的特點——在我們平民看來,簡直就是美德——是和豪強作對。酷吏之祖侯封,便是被呂后用來壓制劉氏宗室。寧成也是如此,皇帝委任他做中尉,便是專門讓他約束宗室。餘如郅都的誅戮濟南大姓,行法不避貴戚,權貴都不敢正眼看他;王溫舒到廣平,一下車便捉捕郡內豪強,連坐至千餘家,往往族滅。張湯擅長整治諸侯王,排挫富商,鋤滅豪強,也是他的拿手事。
嚴延年更是如此。他的治術,務在摧折豪強,扶助貧弱。貧弱之人犯了法,他不惜舞文弄法,為他們脫罪;豪門若欺負小民,他同樣舞文弄法,必致之於重罪。這一點有些像後代的海瑞,海瑞力不能多殺人,但手段一同漢代的酷吏,其清廉也很像其中的幾位。
可惜酷吏的功用,並不是解紓民困。西漢的酷吏,正史中有傳的一共十八人,有十二人是漢武帝之臣,不是巧合。中國的帝制起於秦始皇,成於漢武帝,謂之秦三世,亦無不可。帝師李斯的理論之一,是把社會壓扁。在他看來,對帝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