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太一人生裡第一個春天。御苑裡的百花,跟著孩子轉動的笑眸,琳琅閃耀。他天然的香氣,讓春神亦在他光潤的肌膚旁,流連不散。作為他的母親,我的心情也是明澈的。
看著孩子蹣跚學步,我好像看到時光長河裡的自己。摸索前進,跌倒又爬起來。生生代代,歷史重演,生命川流不息。沒有誰不喜歡孩子。因為作為不懂事的孩子依偎在父母的面前,是最讓成年的人們妒羨的幸福。
水榭樓臺,晴光萬里。上官先生含笑呼喚:“太一,太一?”
太一頂著珠冠,裹在金龍袍裡,循聲而向先生的懷抱。他的瞳子純黑而快樂,所到之處留下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這孩子與上官一見而投緣,嬉戲之時,有先生在旁,他就不知疲倦。而每當先生要告辭離開,他的小臉上總悵然若失,讓人不忍。
眼看太一腳前一叢青苔,我站了起來,卻不挪動步子。上官情急,箭步往前。太一晃頭,珠冠歪斜,蓋住眼睛,真是一腳滑倒。左右一片驚呼,我心往下沉,瞪大眼睛。卻見太一自己爬了起來,臉上居然還笑嘻嘻的。上官把他摟在懷中,幫他揉揉,他好像吃癢,又笑了起來。
上官眉毛微揚,也抱起他來,說:“太一,每跌一次,就長大一點兒了。”
腦後如雅喚我:“姐姐?”
如雅的表情肅穆:“姐姐,南朝太子暗地送來古書一卷。我不敢做主,是否要收下?”
我環視四周,眾人皆注目太一。太子琮聽到我主持校書,已經半年。何以到開春才錦上添花?我捏了捏袖子:“如雅……你說南朝是否會有變故?”
“難說。自從雲夫人生子,吳夫人母子處境艱難。從我兄長弘光處傳來的訊息,全都是對東宮不利的。南帝昏聵,雲夫人急功近利,吳夫人不識大體,太子又懦弱無能。因此……”
我臉上依然掛著笑容,伸手阻止他說下去。人情薄如紙,皇家的親緣友好,更是明眼人用指頭可以捅破的。太子琮既然刻意向我示好,可見南宮微妙。但禮物送上門,便不好拒絕。
我想了想,吩咐如雅說:“你收下,送到修文殿,只說是上官母王夫人的遺珍。回答我孃家人,只要口頭致謝便好了,千萬不要落筆。”
如雅立刻領會,他更低聲的說:“姐姐,最近長安附近大量軍隊往東南調動。朝廷是未雨綢繆,預備南朝事變?”
我緩緩坐下,靠著檀木的雕欄:“皇帝昨夜有提到,開春來長安缺糧,有意啟程到洛陽‘就食’,文武百官,大部隨行。想必你還沒有聽說。既然聖駕前往河南,那多些護衛,也是正常的。此事是否是皇帝未雨綢繆,我也不好說。對於南宮,皇帝知道的只比我們多,不比我們少。”
如雅唇角一絲淡漠的笑容:“唔。”他眼睛盯著太一:“常聽家父說武獻皇帝幼年神情開朗,常常愛笑。皇子倒有幾分外祖父的遺風。”
我微微一笑,無論父皇離開我多麼久,想起他,心中依然會刺痛。在世上成長,心靈一分分的被裹上堅強的外衣,唯有對父母的感情還是脆弱,似乎是拒絕長大。
日暮東風春草綠,鵓鴣飛上越王臺。時過境遷,等太一長大時,錦繡江南何在?若像父皇一般拆東牆補西牆的辛苦,皇帝不做也罷。念及此處……我眼皮一跳。
我拔下一支金釵,在身旁盆景的沙子裡畫了個圓,如雅凝視我的舉動,不解其意。
我笑道:“如雅,記得你曾經問我:我要的是一人天下,一家天下,還是天下?我本來總也想不明白。我是武獻帝女,又是聖睿皇帝的妻。天下南與北,左和右,似乎都與我有關。但
自從我生了太一,又歷經了校書選才的冬天。我發覺,這並不是我能選擇的。古人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君主畢生經營是天下,那只是作為客人的責任。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都是反客為主。因此我只想看到團圓的天下。那麼未來的君主,他也可以去全心全力經營這個圓。而不會像父親那樣的心力交瘁。”
如雅默默點頭,眸子閃光。他剛要說話,御苑裡安靜下來,原來是天寰來了。他用明亮的眼睛掃了我和如雅一眼沒,從上官懷裡抱過太一。與往常不同,太一併沒有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而只是用小臉去蹭他的臉頰,奶聲奶氣叫:“爹爹?”
天寰笑渦浮動,端詳太一,。上官眼珠一瞬,怡顏道:“拿水來。”
侍者端上清水,上官俯身,替太一將碰到泥的雙手擦乾淨了。
太一抱住父親的脖子。天寰的眸子倒影金英翠萼,中間唯有兒子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