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進去,好比曾園家裡的鴻運酒樓,我要是跑進去就是黴運當頭了。我們去解放路,通常就是吃點冷飲,在新華書店買幾盒港臺歌星的磁帶,要不就是成群結隊在街邊蹲著,伏擊那些過路的女孩。
解放路在白天是步行街,汽車三輪腳踏車都不能透過,我把腳踏車停在街口,徒步走進去。八月的大街被太陽照著,黑色的路面明晃晃的,好像一把磨亮的菜刀,街上連人影子都沒有,商店裡的營業員昏昏欲睡,幾家音像店在空無的大街上放著音樂。我很快找到了波頓商場,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洋派,其實跟李察?波頓或者麥克爾?波頓沒有任何關係,店裡光線很暗,為了省電把所有的電燈都關了,幾個吊扇在頭頂半死不活地轉著,只有脫光了衣服才能感受到一點點風。營業員都是女同志,當然不可能脫光,她們隨身帶著蒲扇,在櫃檯裡呼啦呼啦地扇著,根本懶得看我一眼。我在商場裡轉了一圈,一個顧客都沒有,更別提於小齊了。
我走出商場,聽見她在頭頂上喊我:“路小路,路小路。”我抬頭,看見她站在一把梯子上,對著我笑。她穿著長袖襯衫,一條長褲大概有十幾個褲兜,戴著一頂很破的棒球帽,把頭髮都夾在耳朵後面,手裡拎著一把小刷子,面對著一塊廣告牌。梯子上還掛著個小油漆桶,乍一看,她就像個油漆工。原來這就是畫廣告牌啊,我退後幾步,看了看牌子上,畫著兩個穿三點式的女人,這是一個內衣廣告。
於小齊說:“幫我扶著梯子!”我用腳蹬住梯子,問她:“你怎麼一個人啊?”於小齊說:“他們都回家了,我做最後一道工序,把美術字寫好就結束。你來得太晚,我都快寫完了。”我說:“幹這點活,你能掙多少錢啊?”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就寫二十個美術字,他們分給我一百塊錢,算是照顧我吧。”我說:“熱吧?連個樹陰都沒有。”
“你不懂了吧,廣告牌當然不能有樹陰啊,不然就全擋住啦。”她用刷子敲敲油漆桶說,“行啦,收工。”說完很麻利地從梯子上爬了下來。我看看上面,一串美術字寫著:淑女之選,櫻花內衣。
“這什麼破廣告語啊,誰想出來的?”我說,“難道不是淑女就不戴胸罩了嗎?”
“你神經病,”於小齊說:“這是我想出來的!他們想了很多條,人家商場都不滿意,後來我想了幾條,商場覺得挺好的,就用了一個。要不是這條廣告語,哪裡輪得到我來畫廣告牌啊?喂,真的很糟糕嗎?”
“嗯,現在看看這個廣告語還不錯,很有深度。”
“反正只要客戶喜歡就好。”她說,“幫我把梯子扛進去吧,勞駕。”
我扛著梯子,她帶著我進了商場,從一個樓道下了地下室。裡面還挺大的,特別陰涼,我以前從來沒去過。她說:“這裡是倉庫。”
她帶著我繞了幾個彎,在日光燈幽微的角落裡,四周都是破籮筐和爛布頭,還有一輛支離破碎的腳踏車,積著很厚的灰塵。她說:“就放這裡吧,商場裡的人會來拿的。”說完把油漆桶和刷子一併扔在地上。我放下梯子,沿著地下室走廊兜進去,僅僅是出於好奇。那裡面就是倉庫了,掛著“閒人止步”的牌子。
於小齊說:“喂,有煙嗎?”
“你要抽菸?”
在她身邊(8)
她笑笑,兩根手指放在嘴邊擺了擺,說:“不要告訴我爸爸。”
我從褲兜裡摸出一包牡丹,彈出一根,她很熟練地叼在嘴角,我給她點上火,順便自己也點上一根菸。我看見牆上寫著:倉庫重地,嚴禁煙火。我看見這種招牌基本上無動於衷,反正它也不會爆炸,最多燃燒而已,撒泡尿就可以滅火。
於小齊說:“這兒還挺涼快的。”她一屁股坐在一個紙箱上,脫下帽子,說,“我真累壞了。”
那一瞬間我有點難過,想起蓮子羹。好像是她站在深淵前,而我竟先於她走向萬劫不復。
我靠著牆,蹲在地上,以便讓她可以平視到我。隔著一條過道,我和她對望著,這距離太近,可是幽暗的過道並不是可以輕易穿越的。她把臉深深地埋在手臂交織成的盆地中,兩側的頭髮緩緩滑落,遮住了臉。香菸在她手指上靜靜地燃燒,過了一會兒,她側過臉,看著煙縷說:“你發現沒有,香菸點著的時候,煙是藍色的,如果吸進肺裡再吐出來,就是白色的。”
她說:“我把藍色都留在身體裡了。”
我說:“是不是真的很累啊?等會兒我請你吃冷飲。”
她搖搖頭,說:“下個禮拜就要開學了,你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