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的筆墨戰為先導,平民百姓們刻苦地研讀這些相互謾罵之詞,還有客氣的反駁,甚至有厚顏無恥的謊言。人們辛勤地研讀並試圖判斷哪方的文體風格較為活潑典雅,勝對方一籌。與此同時,他們也完全明白,不祥的陰影正籠罩在地平線上。這就是漢語裡的“先禮後兵”。即將叛亂的政黨總是把中央政府說成“腐敗”、“賣國”,而中央政府則更加圓滑地要求叛黨“團結一致”、“致力於國家的統一”、“因為我們生於國難當頭的時代”云云。與此同時,雙方的軍隊已越來越靠近決戰前線,壕溝也越挖越深。找到漂亮藉口的黨派總能在大眾眼裡獲勝,於是,死的語言就變成了騙人的語言。只要你有一箇中聽的藉口,你想幹什麼就可以幹什麼。
以下是中國人善用文學技巧的一些例子。當某省政府準備實行鴉片公開銷售政策時,他們發明了一個聰明的四字訣作為口號:“寓禁於稅”。只有這條標語才能將此項政策推行下去,任何其他口號都不能代替,上海戰爭之後,中國政府從南京遷都洛陽①,美其名曰:“長期抗戰”。在四川,一些軍閥強迫農民種植鴉片,竟聰明到想出要徵收“懶稅”來懲罰那些懶得不想種鴉片的農民。前不久,四川又炮製出一種新的稅,稱為“友好稅”,換言之,現在的田賦已經30倍於正常值,要在此之上再附加一項,以使老百姓與士兵之間變得友好,讓老百姓把錢付給士兵,使士兵不再自己外出搶劫。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在私下經常笑話那些洋鬼子“頭腦簡單”的原因。
『①原文如此。』
這種文字災難只可能發生在一個篤信錯誤的文字標準的國家,事實上這是錯誤的小學作文教學法所帶來的惡果。一個現代的中國人,目睹這種文學暴行的出現,他只能做以下的兩件事情中的一件。其一,他可以採取傳統的文學態度,僅僅把它視為純正的文章,不見得非要與應該敘述的事實有什麼關聯,然後品味其中的言外之意。否則,其二,他就必須要求文字與思想更為接近,要求一個新的文學標準,用一種更能表現人們的生活與思想的語言來寫作。換言之,他必須把這拖沓冗長的表達方式的泛濫,更多地看作一種源於文學上的而不是政治上的惡行。但他也必須相信,只有剔除這種文學上的惡行,才能清除掉政治上的惡行。
文學革命
確實需要進行一場文學革命,這場革命在1917年終於爆發了,由胡適博士和陳獨秀領導,主張用白話進行文學創作。當然,在此之前已經有過幾場革命。唐朝的韓愈就反對過五六世紀的績麗文風,提倡使用簡明的文體,恢復一種更理智的文學標準,使我們能夠看到一些可讀性較強的散文。但這卻使我們回到了周代的早期文學,仍然是正統的觀點;它僅僅是模仿古人,這件工作並不容易,韓愈之後,文學風尚時而模仿周代,時而模仿秦漢。當韓愈自己也足以被稱作古人的時候,唐代也變成在不同時期供人模仿的盛世了。宋人模仿唐人,明清作家模仿唐宋。這樣,文學風尚就成了各種模仿之間的競爭了。
只是到了16世紀末期,才忽然崛起了一位人物,宣佈“今人寫今語”,表現出一種徹底的歷史眼光,頗有遠見卓識。這個人就是袁中郎,此外還有他的兩個兄弟。袁中郎敢於以俗語尋常語入文。他提倡的文體曾蔚然成風,有一群追隨者,自成一派,這就是有名的“公安派”(公安是袁的家鄉)。正是他曾致力於把散文從當時刻板浮誇的格局中解放出來。正是他曾說過,寫文章只須“信腕信口”,也正是他盡力主張作家要有個人風格,相信文學只是“獨抒性靈”,而性靈是一定不能受到壓抑的。
然而,常語、俗語的運用,不久就遭到正統的御用批評家的竭力反對。在所有的文學史書中,袁中郎都被斥為“輕薄”、“粗俗”、“不正統”。直到1934年,這位個人風格的奠基人才被人們從部分或完全埋沒中拯救出來。不過,即使是袁中郎,也沒有勇氣和膽識去提倡“白話”的使用,或者在寫作中滲入方言土語。倒是那些通俗小說的作家,放棄了一切追名逐利的企圖,被迫用白話寫作,以求得大眾能夠讀懂,是他們在活的語言中奠定了文學的基礎。所以,當胡適博士提倡使用白話的運動展開之時,其準備工作已經由1000年以前的小說家為他完全做好了,這也是他反覆強調的。凡是用新的方式寫作的人,都已經有了第一流的佯板。這樣,僅三四年光景,白話文運動就取得了輝煌的成功。
文學革命之後,出現了兩大變化。其一,出現並形成了一種有個人特點,無拘無束的寫作風格,以周氏兄弟為代表,即周作人和周樹人(魯迅)。值得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