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儒家的人文主義是否滿足了中國人的願望呢?回答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如果它已經徹底滿足了人們本能的需要,道教與佛教就不會有立足之地了。儒教適合中產階級的道德,對普通人是最合適不過的,無論他們是穿官服的人,還是給穿官服的人磕頭的人。
但是,還有一些人既沒有穿官服,也不願向穿官服的人叩頭。人類還有更深一層的天性,儒家思想還未能觸及,嚴格的儒學是太正統,太講清理,太正確了。人有一種隱藏著的慾望:放蕩不羈,然而儒教卻不允許。那些喜歡披髮赤腳而行的人於是都轉向了道教。我們曾經強調指出,孔教的人生觀是積極的,而道教的人生觀則是消極的。道教是偉大的否定,而儒教則是偉大的肯定。儒學宣揚禮教和社會等級,為人類文化與人類約束辯護;道教卻強調返歸自然,不崇尚人類文化與人類約束。
孔教兩個最重要的道德是仁和義。然而老子卻輕蔑他說:“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儒教基本是都市哲學,而道教乃鄉村哲學。一個當代儒者要飲用城市批准出售、經過消毒的甲級牛奶,道學家則以農民的方式直接從奶農的奶桶中取用鮮牛奶。因為老子可能對城市的銷售執照、消毒措施,以及所謂的甲級表示懷疑。這樣的牛奶可能已經失去了自然的乳香,而摻進了城市議員們的分類帳目和銀行存摺的味道。在嘗過農民生產的牛奶之後,誰還會對老子的觀點有所懷疑呢?因為衛生部官員可以使你所喝的牛奶不受傷寒菌的汙染,但他們卻不能保證它不受文明社會的耗子們的侵害。
儒家學說還有其他缺陷。它太現實主義了,使人沒有多少玄虛和遐想的餘地,而中國人又是那樣富有孩子般的想象力。中國人心目中總是有一種青年人所特有的對事物的奇異感,我們稱之為著魔,或者對某一種東西的痴迷。儒教給人們指出了靈魂的存在,但又小心翼翼地不去碰它,所謂敬鬼神而遠之。孔教承認山川有靈魂,承認象徵意義上的祖先的靈魂,但孔教不承認有天堂和地獄,不承認有不同等級的神抵,不承認創世的學說。儒家的理智對巫術、對長生不老之丹很少感興趣。然而除了理學家,即使最現實的中國人,都在內心渴望能長生不老。孔教沒有仙女和妖精,道教則有。總之,道教為人們提供了儒教所未能提供的虛幻美妙的孩童世界。
於是,道教即可用來解釋儒教所不能解釋的中國人性格的另一方面。一個國家,正如一個人,有一種自發的浪漫主義和一種自發的經典主義。道家是中國人思想的浪漫派,儒家是經典派。實際上,道家自始至終是浪漫主義的。首先,它宣傳返歸自然,浪漫地逃避塵世,反對孔教文化中的做作與責任感。其次,它代表著人生、藝術和文學中的田園理想,代表著對原始質樸的崇尚。第三,它代表著奇幻的世界,其中點綴著稚氣的創世神話。
中國人被認為是講求實際的民族。然而,他們浪漫的一面也許比現實的一面更深刻,這一點表現在深刻的個性中,在對自由的熱愛中,在樂天的生活態度中。這一點也使外國觀察家們備受困惑。在我想來,中國人也因此而更加偉大。在內心裡,每個中國人都想當流浪漢,過流浪生活。如果沒有這種精神上的依託。在儒教控制下的生活必將是無法忍受的。道教使中國人處於遊戲狀態,儒教使中國人處於工作狀態。這就是為什麼每個中國人在成功時是儒家,而失敗時則變成道家的原因。道家的自然主義,正是用來慰藉中國人受傷的心靈的止痛藥膏。
有趣的是,道教與儒教相比,更像是中國人自己的發明創造;老子的自然主義哲學透過老百姓的心理反應而與中國人對靈魂世界的解釋結合了起來。老子自己並沒有煉長生不者之丹,或施行什麼道家的巫術。他的哲學,是在政治上實行放任主義,在倫理上實行自然主義的哲學,他相信清靜無為的政府是最理想的政府。人需要被允許停留在那種原始的自由狀態中,老子認為文明是人類退化的開始,認為儒家的聖人都是使人民腐化的元兇,正如尼采認為蘇格拉底是使歐洲腐化的元兇。用他辛辣機敏的話說就是“聖人不死,大盜不已”。莊子繼承了老子的思想,繼續對儒家的虛偽與無用進行了辛辣巧妙的諷刺。
這樣做自然是再容易不過的了。因為儒教重視禮節,嚴格規定舉哀期和棺材板的厚度,其弟子也都渴望升官以濟世,所以儒教很容易成為漫畫的材料。道家對儒家的痛恨是浪漫主義者對經典主義者的自然的仇恨。也許這並非仇恨,而僅僅是無法遏制的嘲笑。
這種徹底的懷疑主義與浪漫地出世並返回自然僅有一步之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