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祝壽、互相磕頭、生孩子、睡大覺。
這是因為中國人總是那麼親切、和藹、活潑、愉快,那麼富有情趣,又是那麼會玩兒。儘管現代中國受過教育的人們總是脾氣很壞,悲觀厭世,失去了一切價值觀念,但大多數人還是保持著親切、和藹、活潑、愉快的性格,少數人還保持著自己的情趣和玩耍的技巧。這也是自然的,因為情趣來自傳統。人們被教會欣賞美的事物,不是透過書本,而是透過社會例項,透過在富有高尚情趣的社會里的生活。工業時代人們的精神無論如何是醜陋的,而某些中國人的精神——他們把自己的社會傳統中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拋棄掉,而瘋狂地去追求西方的東西,可自己又不具備西方的傳統,他們的精神更為醜陋。在全上海所有富豪人家的園林住宅中,只有一家是真正的中國式園林,卻為一個猶太人所擁有。所有的中國人都醉心於什麼網球場、幾何狀的花床、整齊的柵欄,修剪成圓形或圓錐形的樹木,以及按英語字母模樣栽培的花草。上海不是中國,但上海卻是現代中國往何處去的不祥之兆。它在我們嘴裡留下了一股又昔又澀的味道,就像中國人用豬油做的西式奶油糕點那樣。它刺激了我們的神經,就像中國的樂隊在送葬行列中大奏其“前進,基督計程車兵們”一樣。傳統和趣味需要時間來互相適應。
古代的中國人是有他們自己的情趣的。我們可以從漂亮的古籍裝幀、精美的信箋、古老的瓷器、傑出的繪畫和一切未受現代影響的古玩中看到這些情趣的痕跡。人們在撫玩著漂亮的舊書、欣賞著文人的信箋時,不可能看不到古代的中國人對優雅、和諧和悅目色彩的鑑賞力。僅在二三十年之前,男人尚穿著鴨蛋青的長袍,女人穿紫紅色的衣裳,那時的雙緒也是真正的雙縐,上好的紅色印泥尚有市場。而現在整個絲綢工業部在最近宣告倒閉,因為人造絲是如此便宜,如此便於洗滌,32元錢一盎司的紅色印泥也沒有了市場,因為它已被橡皮圖章的紫色印油所取代。
古代的親切和藹在中國人的小品文中得到了極好的反映。小品文是中國人精神的產物,閒暇生活的樂趣是其永恆的主題。小品文的題材包括品茗的藝術,圖章的刻制及其工藝和石質的欣賞,盆花的栽培,還有如何照料蘭草,泛舟湖上,攀登名山,拜謁古代美人的墳墓,月下賦詩,以及在高山上欣賞暴風雨——其風格總是那麼悠閒、親切而文雅,其誠摯謙遜猶如與密友在爐邊交談,其形散神聚猶如隱士的衣著,其筆鋒犀利而筆調柔和,猶如陳年老酒。文章通篇都洋溢著這樣一個人的精神:他對宇宙萬物和自己都十分滿意;他財產不多,情感卻不少;他有自己的情趣,富有生活的經驗和世俗的智慧,卻又非常幼稚;他有滿腔激情,而表面上又對外部世界無動於衷;他有一種憤世嫉俗般的滿足,一種明智的無為;他熱愛簡樸而舒適的物質生活。這種溫和的精神在《水滸傳》的序言裡表述得最為明顯,這篇序文偽託給該書作者,實乃17世紀一位批評家金聖嘆所作。這篇序文在風格和內容上都是中國小品文的最佳典範,讀起來像是一篇專論“悠閒安逸”的文章。使人感到驚訝的是,這篇文章竟被用作小說的序言。
在中國,人們對一切藝術的藝術,即生活的藝術,懂得很多。一個較為年輕的文明國家可能會致力於進步,然而一個古老的文明國度,自然在人生的歷程上見多識廣,她所感興趣的只是如何過好生活。就中國而言,由於有了中國的人文主義精神,把人當作一切事物的中心,把人類幸福當作一切知識的終結,於是,強調生活的藝術就是更為自然的事情了。但即使沒有人文主義,一個古老的文明也一定會有一個不同的價值尺度,只有它才知道什麼是“持久的生活樂趣”,這就是那些感官上的東西,比如飲食、房屋、花園、女人和友誼。這就是生活的本質,這就是為什麼像巴黎和維也納這樣古老的城市有良好的廚師、上等的酒、漂亮的女人和美妙的音樂。人類的智慧發展到某個階段之後便感到無路可走了,於是便不願意再去研究什麼問題,而是像奧瑪。開陽那樣沉灑於世俗生活的樂趣之中了。於是,任何一個民族,如果它不知道怎樣像中國人那樣吃,如何像他們那樣享受生活,那末,在我們眼裡,這個民族一定是粗野的,不文明的。
在李笠翁(17世紀)的著作中,有一個重要部分專門研究生活的樂趣,是中國人生活藝術的袖珍指南,從住宅與庭園、屋內裝飾、界壁分隔到婦女的梳妝、美容、施粉黛、烹調的藝術和美食的導引,富人窮人尋求樂趣的方法,一年四季消愁解悶的途徑,性生活的節制,疾病的防治,最後是從感覺上把藥物分成三類:“本性酷好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