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入心,漸漸地入情入理,最終演變成為哲學一樣的東西,深深地嵌入小城的腦溝,也沉澱在每個人心底裡,鈣化為堅硬的一小塊,很頑固的,你別指望將它剔掉。
而老莫頭,那個曾破衣爛衫溫飽無著的人,他當年的白灰到底有多白,沒人去究根問底,教人困惑不已的倒是,一年四季裡他究竟會有幾宗像樣的交易,又是誰呆到放著商場裡包裝完備的白灰不買,偏去他暴土揚塵的黑屋子裡買那散裝貨?他在小城這張營營不息的塵網上,無疑是一隻乾癟的勞蛛,每日裡蠕蠕而動,與石板下、水溝裡的蟲豸們並無二樣。或許,有人買去他的白灰做了新房的塗料,然後,那耀眼的白,即與刻意點染的喜燭,用作矇頭的喜布,半撩半垂的喜幔,以及新人喜洋洋的面龐,交織出一派幸福氣象,而這一切,與暗夜裡瑟縮在破絮中的老莫頭,又有著怎樣絲絲縷縷的關聯呢?這答案,小城似乎是有的,又似乎從來未有過。但如今有與沒有都無關緊要了,因為老莫頭已不在塵世,五個寒暑料想已將他那具薄薄的楊木棺材和他那把嶙峋的瘦骨,銷蝕為一堆模糊的腐土了吧。誰知道呢。
那老屋還在的,自然是破敗不堪,門可羅雀。確乎沒人記得這裡住過什麼人,或者這還曾是個供人生息的所在。——不,有人是記得它的,豈止記得,簡直就是刻骨銘心。這個人就是莫小白。他是這個破敗老屋的惟一繼承者。他早已不住在那裡,也不去光顧它。他怕見那黑黢黢的門窗,更怕見屋前紅磚牆上那行關於白灰生意的廣告語。那句廣告語成了他人生的一個痛點。
他恨那個被人稱為老莫頭的父親,正是這個老莫頭,居然創作出那麼一句委瑣不堪的廣告語,“老莫頭的白灰不白不要錢”,這還是句人話麼?哪怕說“有意購買白灰者請與老莫頭聯絡”也好啊。現在這行廣告語在小城已是家喻戶曉,深入人心,外來客問路,小城人往往都是:“你看見‘老莫頭的白灰不白不要錢’,再往前走就到了。”老屋因那句廣告語而具有了某種象徵意味。莫小白怎麼會願意光顧它呢?他只是在遐想的時候及睡夢裡“回”去過,“回”一次,就是一個不堪回首。不堪回首,他仍在遐想與夢中一次次地“回”。那畢竟曾經是家啊。那裡,有他幼年至少年點點滴滴的辛酸與屈辱,也有他頑強生長出來的一個個夢想,甚至還哺育了他的一顆詩心——那是在怎樣貧瘠的土壤上頑強生長的綠芽啊。“黑矮破敗的門裡有你卑微的迴音/你就像牆角路邊的石子/滿世界鏟也鏟不盡的死不了花”。“那時我夜夜望著黑乎乎的窗欞的影子迷迷糊糊睡去/我變成了一個只知道活在黑暗裡的孩子”。莫小白一想到那個家,常有一種厭惡感。漸漸地,甚至對小城也有一種莫名的厭惡,他看每一個佝僂的老人都是老莫頭,他聽每一聲攬生意的吆喝都是“不白不要錢”。他甚至一度極其厭惡自己的名字,疑心名字裡那個“白”字與紅磚牆上的“白灰”有著某種因果關係。白=白灰,白灰=老莫頭,老莫頭=小市民,老莫頭的兒子=新一代小市民。也因此,小城每日裡嗡嗡營營的市聲教他格外敏感。“到處是慾望的碰撞赤裸的喧囂/有人說它是浪蕩子手中渾濁的酒杯/也有人說它是討乞者腋下破敗的布囊/我倒常常覺得/它更像一柄殘了鋒刃的匕首/日夜在我眼前刻毒地晃動/小城/我無法對你說出那個深埋在心底的字眼”。
於是,他的眼神就顯得格外的冷。他變成了一個寡言少語的人,許許多多的話,他不想說出口,寧願用冷冷的眼神與這個世界交流。
十六歲那年,他不想再讀什麼狗屁書,他對那些淺薄而浮躁的大學生嗤之以鼻,他怕自己將來也讀成那副熊樣子。另外一方面也討厭同學並無惡意地整日叫他老莫頭。他閒在家裡寫了兩年詩。後來,他在市文聯的一次業餘作者創作會上,想拜名家為師,經人介紹,見了一個省內頗有名氣的詩人,叫仲馬。這個名字教人聯想到法蘭西那個放蕩不羈的文豪。據說前些年人們還尊稱他為大仲馬,後來,隨著名聲漸大,又一年四季地與各樣女人頻繁交配,圈內人便都稱他為大種馬了。
這個詩人是專職的。莫小白見到他的時候,詩人穿雙拖鞋,兩元錢一雙的那種。可怕的是,詩人裸露的腳後跟上,老繭是那樣的黑,那樣的糙,那樣的肥厚不堪。那景況與詩相去甚遠。那一瞬間,莫小白覺得,眼前四十不到的大仲馬倒和自己曾經朝夕相處的老莫頭很切近。引薦他的人說,大仲馬前一段和電影明星萬美美鬧了場同居風波。莫小白在報刊上見識過這個萬美美,比大仲馬還大十來歲,體態臃腫不堪,每次在公眾場合露面必含羞裝嫩,淨演些妓女呀,暗娼呀,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