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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裡一動,想道:“來了。”但是還是不信。

剛到那天,她跟著鬱先生走進他姨父家這間昏暗的大房間,人很多,但是隨即看見一個淡白的靜靜窺伺的臉,很俊秀,依傍著一個女眷坐在一邊,中等身材,樸素的旗袍上穿件深色絨線衫,沒燙頭髮,大概總有三十幾歲,但是看上去年青得多。她一看見就猜著是巧玉,也就明白了。之雍也走來點頭招呼,打了個轉身又出去了。他算是認識她,一個王太太。

她聽見他在隔壁房間裡說話的聲音,很刺激的笑聲。她知道是因為她臃腫的藍布棉袍,曬塌了皮的紅紅的鼻子,使他在巧玉面前丟臉。

其實當然並沒有這樣想,只是聽到那刺耳的笑聲的時候震了一震,“心惡之”,隨即把這印象壓了下去,拋在腦後。

“你這次來看我我真是感激的。”單獨見面的時候他鄭重的說。

隨又微笑道:“辛先生這次真是‘千里送京娘’一樣的送了我來。天冷,坐黃包車走長路非常冷,她把一隻烤火的籃子放在腳底下,把衣服燒了個洞,我真不過意,她笑著說沒關係。”

九莉笑道:“這樣燒出來的洞有時候很好看,像月暈一樣。”她在火盆上把深青寧綢袴腳燒了個洞,隱隱的彩虹似的一圈圈月華,中央焦黃,一戳就破,露出絲綿來,正是白色的月亮。

之雍聽了神往,笑道:“噯。其實洞上可以綉朵花。”

他顯然以為她能欣賞這故事的情調,就是接受了。她是寫東西的,就該這樣,像當了礦工就該得“黑肺”症?

她不怪他在危難中抓住一切抓得住的,但是在順境中也已經這樣——也許還更甚——這一念根本不能想,只覺得心往下沉,又有點感到滑稽。

當地只有一家客棧,要明天才有房間空出來。九莉不想打攪鬱先生親戚家裡。鬱先生便也說“在辛先生母親家住一夜吧。”

巧玉小時候她母親把她賣給鬱家做丫頭。她母親住著一間小瓦屋,雖然是大雜院性質,院子裡空屋多,很幽靜。之雍送九莉去,曲曲折折穿過許多院落,都沒什麼人,又有樹木。這間房狹長,屋角一張小木床,掛著蚊帳。旁邊一張兩屜小桌子,收拾得很乾淨。小灰磚砌的地,日久坑窪不平,一隻桌腿底下需要墊磚頭,另一端有個白泥灶。

九莉笑道:“這裡好。”到了這裡呼吸也自由些。鬱先生的姨父很官派,瘦小,細細的兩撇八字鬚,雖然客氣,有時候露出凌厲的眼神。

“之雍怎麼能在他們家長住,也沒個名目?”她後來問鬱先生。

“沒關係的。”鬱先生淡淡的說,有點冷然,別過頭去不看著她。

巧玉的母親是個笑呵呵的短臉小老太婆,煮飯的時候把雞蛋打在個碟子裡,擱在圓底大飯鍋裡的架子上,鄰近木頭鍋蓋。飯煮好了,雞蛋也已經蒸癟了,黏在碟子上,蛋白味道像橡皮。

次日之雍來接她,她告訴他,他也說:“噯,我跟她說了好幾次了,她非要這樣做,說此地都是這樣。”

中國菜這樣出名。這也不是窮鄉僻壤,倒已經有人不知道煎蛋炒蛋臥雞蛋,她覺得駭人聽聞。

不知道為什麼,她以為巧玉與他不過是彼此有心。“其實路上倒有機會。”也這樣朦朧的意識到。

也不想想他們一個是亡命者,一個是不復年青的婦人,都需要抓住好時光。到了這裡也可以在她母親這裡相會,九莉自己就睡在那張床上。剛看見那小屋的時候,也心裡一動,但是就沒往下想。也是下意識的拒絕正視這局面,太“糟哚哚,一鍋粥。”

他現在告訴她,住在那日本人家的主婦也跟他發生關係了。她本來知道日本女人風流,不比中國家庭主婦。而且日本人現在末日感得厲害,他當然處境比他們還更危險。這種露水姻緣她不介意,甚至於有點覺得他替她擴充套件了地平線。他也許也這樣想,儘管她從來不問他,也不鼓勵他告訴她。

他帶巧玉到旅館裡來了一趟。九莉對她像對任何人一樣,矯枉過正的極力敷衍。實在想不出話來說,因笑道:“她真好看,我來畫她。”找出鉛筆與紙來。之雍十分高興。巧玉始終不開口。

畫了半天,只畫了一隻微笑的眼睛,雙眼皮,在睫毛的陰影裡。之雍接過來看,因為只有一隻眼睛,有點摸不著頭腦,只肅然輕聲讚好。

九莉自己看著,忽道:“不知道怎麼,這眼睛倒有點像你。”他眼睛比她小,但是因為缺少面部輪廓與其他的五官作比例,看不出大小來。

之雍把臉一沉,擱下不看了。九莉也沒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