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給我撕掉。”
小四見他苦悶無聊,惟有破壞,他太明白了,問也不問,把扇子撕了。
一下輕微的裂帛聲。
蝶衣又閒閒地:
“把戲衣也撕了。”
他二話不說,討他歡心,又撕了。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奮力一撕……裂帛聲又來了,這回響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閉上眼睛。
原來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了鴉片癮的黑貓,受這一驚,毛全豎起來。來福戒備著,蝶衣意欲愛撫它,誰知它突地發難,抓了他一下。
這一下抓的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對他那麼好,末了連貓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著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紅髮絲。似有若無,但它分明抓過他一下。
小四裝扮好來哄他,拉腔唱了:
則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兒閒尋遍,
在幽閨自憐。。。。。。
蝶衣隨著他的唱造神遊,半晌,才醒過來似地,又自戀,又憐他。
“小四呀,十年廿年也處了不一位名角呢。你呢,還是成不了角兒啦。”
他又閉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著。
小四一語不發,一語不發。
末了又把金絲銀線收拾好了。
一天總算過去。
人人都有自己過活的方法。一天一天的過。中國老百姓,生命力最強。
一冬已盡。京城的六月,大太陽一曬,屋裡往往呆不住人,他們都搬了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搖著扇子。
久久未見太陽的蝶衣,夜裡唱戲,白天睡覺。臉很白,有時以為敷粉未下。他坐在黃包車上,腳邊還擱了個大紙盒,必是戲衣了。又買了新的。舊的不去,新的怎麼來?
黃包車走過市集。
都在賣水果吃食。
忽聞一把又響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開叫賣:
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
論個兒不論斤,
好大塊的甜瓜咧,
賽了糖咧……
抑揚頓挫,自成風韻,直如唱戲。
蝶衣一聽,耳熟。
一棵大槐樹下,停了平板車,木盆子擺好一大塊冰,鎮了幾個青皮沙瓤西瓜在邊上。賣的人,穿一件背心,繫條圍裙,活脫脫是小樓模樣。
蝶衣不信,黃包車便過去。他示意車子稍停,回頭看真。
一個女人走近。她打扮樸素,先鋪好乾淨藍布,西瓜一個個排開,如兵卒。她給瓜灑上幾陣冰水,小樓熟練的挑一個好的,手起刀落,切成兩半,再切成片零賣。
菊仙罩上紗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趕蒼蠅,叫人看著清涼。
是這一對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驚擾。
小樓正唱至一半:
誰吃大西瓜哎,
青皮紅瓤沙口的蜜來……
招徠中,眼神逮到遲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師弟!師弟!師弟!”
蝶衣只好下車過來。
小樓把沾了甜汁的大手在圍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點也不覺自家淪落了。還活得挺神氣硬朗。
他豪爽不計前塵,只無限親切,充滿歉疚:
“那回也真虧你!我還冤了你,啐你一口。一直沒見上吶,為兄這廂賠禮!”
“我都忘了。”
蝶衣打量小樓:
“不唱了?”
“行頭又進當鋪去了。響應全民救國嘛,談什麼藝術?”又問:“你呢?”
“我只會唱戲,別的不行。”
洗淨鉛華,跟定了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麗,臉色特紅潤,眼色溫柔,她捧來一個大西瓜:
“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個兩天也壞不了。”
蝶衣帶點敵意,只好輕笑:
“你們都定了,多好。”
“亂世嘛,誰能定了?還不是混混日子?”
小樓過來,摟著菊仙,人前十分的照顧:
“就欠她這個。只好有一頓吃一頓。”
蝶衣一想,不知是誰欠誰的?如何原諒她,一如原諒無關痛癢的旁人?他恨這夫妻倆,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倆竟若無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沒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