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後就是典當老婆,也不能再典當行頭了!你瞧瞧,讓當鋪老鼠咬出這麼大的洞洞,還得我給你補!”
轉身自顧自更衣去。
鑼鼓已在催場。——及時地。
這戲便又唱下去了。
約莫過了一大段,還沒到高潮。幕後正是漢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眾。
聲韻淒涼,思鄉煽情:
田園將蕪胡不歸,
千里從軍為了誰?
為了誰?
“四面俱是楚國歌聲,莫非劉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項羽長嘯:“孤大勢去矣!”
連烏雅瘢�脖煥о@下,無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別姬”精彩處,忽自門外,擁進一隊日軍。都戎裝革履,靴聲伴著臺上的拉腔,極不協調。
全為一位軍官開路、殿後。
他是關東軍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滿勳章,神采奕奕。不單荷槍,還有豪華軍刀,金色的刀帶,在黯黑的臺下,一抹黃。戎裝畢挺無皺褶,馬刺雪亮。
英姿颯爽地來了。
四下一看,馬上有人張羅首座給他。——先趕走中國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趕先避。看得興起的,不情不願滿嘴無聲咒詛。卻也有鞠個躬給皇軍,惟恐討不了他歡心。
楚歌聲中,他們毫無先兆地,把戲園子前面幾排都霸佔了。有幾個走得慢了點,馬上遭拳腳交加。
臺下有慘叫。
全場敢怒不敢言。
小樓在臺上,一見,怒氣沖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後果,他竟罷演,一個勁兒回到臺下:
“不唱了!不唱了!媽的!滿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樂不敢中斷,在強撐。
班主、經理和催場的臉色大變:
“哎,段老闆,您好歹上場吧,得罪了,吃不了兜著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憲兵隊有計較的地兒麼?把兩位五花大綁了去,也是唱……”
小樓大義凜然:
“老子不給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勢危殆:
“小樓,這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小樓不反顧,像頭蠻牛,卸了半妝,已待拂袖離去。
外面有什麼等著他?一概不管。猛獸似的陰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樓你等我——”
大夥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沒有動,他想說的一切,大夥已說了。他自己是什麼位置?——小樓的妻已共進退!
不識相的段小樓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門,即被憲兵隊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槍托、拳打腳踢。任你是硬漢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來。
“不唱?媽的不給皇軍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處疼哪處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屬於自己。一陣暈眩,天地在打轉……
但,小樓竟可屏住一口氣,不肯求饒。他站不住,倒退栽倒,還企圖爬起來。
他橫眉豎眼,心裡的火竄到臉上,鬼子越兇,他越不倒。
——他的下場肯定是斃了。
蝶衣還沒睡醒。
不唱戲,他還有什麼依託?連身子也像無處著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醒了?煩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靦顏來了。追問著小四。
他道:“剛睡醒,請進來。”
蝶衣在一個疑惑而又曖昧的境地,跟她狹路相逢似地。剛睡醒,離魂乍合,眯著眼,看不清楚,是夢麼?夢中來了仇家。
菊仙馬上哀求:
“師弟,你得救救小樓去!”
他終於看見她了。她臉色蒼白,老了好幾年呢,像卷皺了的手絹子,從沒如此,憔悴過。她不是一個美人嗎?她落難了。蝶衣嗤的一笑,輕軟著聲音:
“什麼‘師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頓,分清輩分似地:
“‘我’師哥怎麼啦?”
菊仙忍氣吞聲,她心裡頭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誰。依舊情真意切,求他:
“被憲兵隊抓去了。盼你去求個情,早點給放出來,你知道那個地方……,拿人不當人。這上下也不知給折騰得怎麼樣。晚了就沒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