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得像行屍走肉一般,唯獨她能出宮。雖然是被貶黜的廢妃,可是有什麼要緊。宮外是活的天地,人是活的,心也是活的。可是她卻那樣蠢,非要回宮,把自己放在這不死不活的地方。”她哀怨地看一眼甄珩,“你言下之意,不過是怨恨我狠毒罷了。那個孩子,根本不是我要他死。這宮裡,人人有自己的情非得已,人人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我又何嘗不是?若不是爹爹被華妃憎恨欲置其死地,我怎知一定要有皇上的恩寵才能立足。不是我容不下你妹妹的孩子,是皇后。”她眉心微蹙,似有不適的感覺,“那件事之後,我心裡一直愧疚。即便後來皇后和管氏要置甄氏一族於死地,我也不肯再害淑妃了。但是我好恨,在宮裡的日子我每天都不快樂,可是我不得不笑,不得不爭寵。若不是甄嬛推我上這條路,我何必這樣鬱郁一生。傅如吟入宮後我便一直怕,她長得那麼像你妹妹,我不由得怕,更是恨,我把不能對你妹妹做的全發洩在了她身上。對淑妃,我下不了手趕盡殺絕。我若要她死,她在宮外,隨便使人推她下山崖也就是了。可她終究是你的妹妹。我恨你妹妹,恨皇后,恨皇上。我恨,我也怕。我豈不知皇后並非真心幫我,她讓我爭寵,教我如何將聲線模仿得惟妙惟肖,與純元皇后再生一般,——也不過是個影子罷了。”
“你恨你身邊的每一個人,將自己置身仇恨之中不能自拔。皇上寵愛你多年,即便不是真心喜愛你,也並不算虧待你。你即便要算計傅如吟,何必用五石散傷害龍體。”
陵容再忍不住,手中的銀針狠狠刺入緊繃的白布之中,發出“嗤”一聲脆響,“他寵愛我麼?那麼你忘了,他給我的封號是‘鸝妃’?你可曾聽說過,哪位妃嬪是以鳥獸為封號?你妹妹想盡法子羞辱我給我‘鸝妃’的封號,那也罷了,她本就恨毒了我,皇上卻是欣然應允,可見這麼多年,我在他心中不過是隻會唱歌的黃鸝鳥。唱得好,他便喜歡;嗓子壞了,便失寵。若不有這副肖似純元皇后的嗓音,若非我時時謙卑,若非我費盡心機用香料留住他,恐怕我的下場比現在更悽慘百倍。皇后利用我、防範我,為了管氏不惜壓低我;皇上不過是寵我。一想到我連做夢的權利也沒有了,只要一想起你就會想到你與別人恩愛成雙,我怎能不恨?!我總在想,若沒有皇上,便不會選秀,不會讓我離開你;若沒有皇上,我不必每日算計著過日子;若沒有皇上,我便不會成為皇后的棋子。皇后此生最愛便是後位和皇上,看見傅如吟專寵,她比我還恨。雖然是她吩咐我除去傅如吟,可是我的法子一石二鳥,我哄傅如吟用五石爭寵,使皇上更眷戀她;皇上吃了五石散催命傷身,皇后比自己捱了幾刀還要痛。那個時候,我才真痛快!”
連他也覺得,皇帝不是真的寵愛自己麼?從得到“鸝妃”的封號起,她便清醒地明白,自己在這位陪伴了多年的九五之尊心目中,不過是一隻會唱歌的黃鸝鳥兒。她從來就知道,自己並非絕色,身段亦纖弱,比不得旁人纖穠合度,可以驕傲的,不過是溫順柔婉的性子,溫順到忘了自己還是人,還有自己的心意想法,一言一行婉媚順從,還有一副酷似純元皇后的好嗓子。只是一副嗓子,她遠遠覺得不夠。偶爾翻閱古籍,她比誰都清楚,配製一劑媚藥,於她而言易如反掌。恩寵於她,已經是穿在身上的華麗衣裳,一旦褪去,就會發現自己其實依舊什麼也沒有。所以,失去美好嗓音之後,即便知道息肌丸有麝香,她也顧不得了,只能盡數吞下。
沒有人明白,其實她多麼恨玄凌!若沒有他的一道聖旨,或許自己的人生,會是另一場花開夭穠。
誠然,她也恨皇后,即便她在皇后身前,為她除去了那麼多她所忌諱的女子。可是看慣了皇后和顏悅色下的殺機手腕,時日越長,她越驚心。而自己是與皇后一樣性子的人,皇后如何不忌憚。
胡蘊蓉衣衫一事,皇后從容說出是自己告密時,心口緊縮的感覺。並非感覺被出賣,她已經習慣出賣與被出賣,像喝水吃飯一樣,那是尋常事了。只是忽然驚覺,原來自己也被皇后忌諱,成為可以隨時被推出去犧牲的人。
管文鴛死去的那一日,那樣大的雨,漫天滿地皆是白茫茫的水汽,冰冷捲上衣袂。她就站在皇后身後,一齊看著管文鴛被大雨沖刷得已經沒有溫度的屍體被軟綿綿拖在永巷的青苔磚石上,她心裡有一縷莫名的快意。一眼瞥見皇后的臉色,淡漠得如同看著一隻螞蟻被捻死。
皇后從不會在意,舊的棋子被棄,隨手便揀過一枚新的。
她,始終是雲淡風輕佈局之人。
有多少次在午夜驚醒,望著昭陽殿浸出一身冷汗。或許有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