醺醺地回來了,一進門便吐了一地,老太婆和兒子忙著打水給他洗臉,撮爐灰掃地,又熬醒酒湯。玉兒給他屋收拾炕,伏侍他躺下,聽他鼾睡了,拿了針線坐在他身邊做活。那勒敏睡得結實,直到掌燈才醒過來,他睜開眼便見玉兒正專心致志地納鞋底,卻沒吱聲,怔怔看了許久才長嘆一聲。
“嚇我一跳!”玉兒忙偏身下炕,從壺裡倒了一杯涼茶,一邊遞給勒敏,一邊說道:“和曹雪芹吃一回酒醉一回,不是人家對手,就少逞點能啊!——只顧做活,你幾時醒的?”
“醒了有一會子了,一直在看你。”
“看我?”玉兒打量一下自己身上,“你沒見過我?”
“燈下觀花,自然別有一番情調。”
玉兒騰地紅了臉,啐了一口,見勒敏又躺下,拿鞋底子朝他額前輕輕一拍,哂道:“你不整日念秦淮風月詩。大約想著這回去遇上個李香君、柳如是才夠味兒吧!”勒敏枕著雙手,笑道:“真的,我想過,沒跟你商量,跟我去南京吧?”玉兒拈線穿針,說道:“就帶我一個?”
“嗯。”
針紮了玉兒的手,血珠子立刻滲出來,她用嘴吮了吮,重新穿針引線,一邊納著鞋,半晌才道:“勒哥”
“唔。”
“你會記得我麼?”
“這是什麼話?”
“要是我不跟你去,”玉兒略帶心酸地問道:“你會記得我麼?”勒敏笑道:“明早我就和你爹說,一定帶你去。就怕你娘捨不得。你天天跟著我,有什麼記得不記得的,真是傻話!”玉兒抿嘴兒一笑,半晌,才低頭訥訥說道:“你在那邊官府來往,都是有身份的人……我怕。”
勒敏一翻身坐起來,端茶喝了一口,舒暢地透了一口氣,說道:“傅大爺真是風雅人領袖。寫的薦書都直說了,下一科來京應試不成,就走雪芹的路,先到國子監宗學教司,選出來一樣是正途!你去我就給你開臉,也是有身份的人,怕什麼?一人有福攜帶一屋,我做官你自然是姨太太,誰敢輕慢了你呢?”說到這裡他打了個頓,詫異地問道:“你怎麼了,先還笑模似樣的,這會子臉色蒼白得怕人!”
“沒什麼。”玉兒閃著驚恐的目光看著燭影搖晃,緩緩站起身來,收拾著手裡活計,顫聲道:“方才都是頑笑話,弟弟那麼小,家裡離不得我的。這兩天我把東西給你收拾齊。你只管奔你的前程——我得去給爹煎藥了。”說完低著頭走了出去。勒敏酒未盡醒,怔了一會兒又喝一口茶,倒頭便睡了。
三十一 儒雅大使侃侃垂訓 剛愎將帥越俎代庖
傅恆到達太原,恰是三月初三。他在奉旨南巡時三天一個奏議、五天一個條陳,朝廷載在邸報上頒佈天下,間有乾隆嘉獎諭旨則由內廷廷寄轉發各省。因此,這位青年國舅未到山西,已是先聲奪人。巡撫喀爾吉善先期三日嚴令太原首府用黃土重新墊道、沿路每隔五十步扎一座彩坊。屆期喀爾吉善和新任布政使薩哈諒率文武官弁帶全副儀仗鹵簿,迎出十里之外柳樹莊專候大駕。喀爾吉善一邊命人打場子,一邊命人到前頭驛站打探傅恆行程,那探馬竟似流星般穿梭往來飛報:最後一道快馬回來,戈什哈滾鞍下來,用手遙指道:“傅中堂已經到達拐彎處!”
喀爾吉善手搭涼棚看時,果見前面不遠驛道拐彎處一乘八人抬綠呢官轎。只是鹵簿儀仗出乎意料的少,前頭八名帶刀親兵,一色六品武職服色作前導,轎後八名護衛,都是五品官,騎著高頭大馬,氣字軒昂地隨轎而行。喀爾吉善怔了一下,便命:“放炮奏樂!”
頃刻間大炮三聲,鼓樂大作。樂聲中大轎緩緩落地,早有一個親兵挑起轎簾,傅恆款步下轎。他身穿九蟒五爪蟒袍,外套一件黃馬褂,起花珊瑚頂後拖著一根雙眼孔雀花翎,站在轎外輕輕地彈了彈袍角,徑向喀爾吉善面前走來。
“奴才喀爾吉善,率山西省城各有司衙門官員恭請萬歲聖安!”喀爾吉善深深叩下頭去。
“聖躬安!”
傅恆揚著臉答應一聲,彎下腰一手挽了喀爾吉善。一手拉起薩哈諒,說道:“二位老兄別來無恙?”說著便打量二人。喀爾吉善是康熙五十七年入仕,老牌子的進士,已經五十四歲,臉上的皺紋縱橫、微翹的下巴上留著一綹半蒼的山豐鬍子,不苟言笑。薩哈諒只四十出頭,國字臉上兩道劍眉挑起,一條烏黑的辮幹直垂到腰際,還用米黃絨線打了個蝴蝶結,也沒有多話——兩人一樣深沉內向,正是雍正用人格調——傅恆不禁又是一笑,說道:“前年世宗爺晏駕,你們去北京,彼此都忙著,競沒有在一處好好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