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人群立時躁動起來,須臾間便又寂然。一個花白鬍子老者穿著灰粗布長衫,約莫五十四五年紀,咳嗽著出了衙門,後頭跟著兩個小夥子,卻都是短打扮,看樣子是被告韓慕義的兒子。接踵而出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頭壓得低低的不敢看人,顫得連步子都走不穩,跟在父兄身後跪下,向袁枚行禮,稍稍背轉了身子,似乎在抽泣。
人們都瞪大了眼睛。袁枚皺著眉頭看著這三個人,移時,問道:“韓慕義,你為什麼唆使你的兒子到李登科家鬧事,砸落人家門上的匾,還傷了人家家人?”韓慕義連連叩頭,說道:“青天大老爺!小人雖沒有功名,也是讀過書的,並不敢違理犯法,小女素英是個規矩孩子,無端遭人流言誣陷,事關名節,直要投井尋死,韓家又賴婚不納,兒子們氣憤不過,上門講理。年輕人火氣盛,打人砸匾的事是有的。這是小老兒訓教不嚴,老爺只管責罰。但我女兒實是一身清白,遭人蜚語中傷,街談巷議說是妖精,韓家也這樣無情無義,叫孩子怎麼活、求老爺給我一句公道話,一門九族感恩戴德……”那兩個兒子見父親熱淚縱橫,也是淚如泉湧,叩著頭道:“不干我爹的事,是我兄弟惹的事……我妹子是乾乾淨淨的人,受人作踐欺侮……,求老爺給個公道……”說罷伏地大哭,滿場的人都聽得悽惶不能自勝。
袁枚也是心下黯然,說道:“這樣一個弱女子,無端被龍捲風吹走,九死一生而還。本來是一件不幸之大幸事,反招得滿城風雨,流言翻沸不絕於巷。本縣也是十分矜憫……”他轉臉向李登科道:“這不是了不起的糾紛。你若不告,本官可以為你兩家和息。孔子之學以仁為本!”
“學生明白。”李登科鞠躬道,“學生只要平安退婚,別無所求。”袁枚沉了臉,問道:“退婚?為甚麼?”李登科看了一眼韓素貞,說道:“這件事太駭人視聽,風吹九十里,隔三日而歸,滿城風雨,或以為妖孽,或以為奸約私奔。我李氏世代讀書,招此女為媳,眾口爍金,到哪裡申辯,又向誰訴說?”
袁枚哈哈大笑,對韓素貞道:“素貞,你抬起頭來!”韓素貞還在掩面而泣,哽咽不能成聲說道:“我……我不敢……”袁枚道:“有何不敢?你是體體面面的清白人,本縣給你作主!”
“是……”
韓素貞抬起了頭。她的姿色說不上十分標緻,鵝蛋型兒的臉,臉頰上微有幾顆雀斑,彎月眉下一雙眼睛閃著淚光,水靈靈的。羞澀得只是迴避眾人目光,身材稍弱,看去卻是端莊穩重。只是臉色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
“我已經請夫人驗過,她是貞女,方才銅井村官證人證的話你也聽見了。”袁枚道:“既是白玉無暇,我看你不宜退婚。”
“事駭物聽,學生還是求平安退婚。”
“要是本官作主成全呢?”
“……學生不敢從命。”
“這樣一位閨中佳秀,又無失德之處,有甚的辱沒你姓李的?!”
袁枚的聲音裡帶著沉重的威壓,李登科的腿顫了一下,但隨即冷靜下來,恭敬回道:“學生並沒有說韓家女兒是妖。甚麼是‘妖’,反常即為妖,這件事自古無之,風吹人九十里無恙而返,傾動金陵,傳遍天下,從此我家家無寧日。就像今日,萬目睽睽眾口不一,我們走到哪裡,都遭人議論,耕讀人家如何禁受得起?”他話音剛落,袁枚介面便道:“如果是美談佳話,議論又有何妨?”
“美談?——這是‘佳話’?學生不明白老父臺的話。”
“古有女子風吹至六千里外者,你聽說過沒有?”
“老父臺說笑了,那是戲,是齊東野語。”
“齊東野語?”袁枚冷笑一聲,問道:“郝文忠伯常公的《陵川集》你讀過沒有?”
李登科凝視袁枚移時,說道:“郝伯常是元代澤州人,乃是一代忠臣,《陵川集》學生不曾讀過……”袁枚吩咐衙役,“到我書房,叫書僮把《陵川集》尋來。”又笑謂李登科,“我來為你詠詩斷案。”
校場上的人一陣興奮的議論。“詠詩斷案”,不但沒見過,連聽也沒聽說過,都瞪大了眼看著袁枚。
“這首詩載於《陵川集》裡的《天賜夫人詞》。”袁枚面向眾人,閒庭踽步似地在簷下悠然吟道:八月十五雙星會,佳婦佳兒好婚對。
玉波冷浸芙蓉城,花月搖光照金翠。
黑風當筵滅紅燭,一朵仙桃降天外。
梁家有子是新郎,芊(米)氏忽從鍾建背。
負來燈下驚鬼物,雲鬢歌斜倒冠佩。
四肢紅玉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