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拱一熱難以自己——既然大家都較著勁兒,那咱就比比誰在“裡頭”說話算數兒,倏地想到乾隆,臉又一紅。不知如今他還想著自己不?高恆去山東之前來府閒話,說皇上如今升了許德合為國子監博士,進講東宮,並不為姓許的學問好,是為許家娘子王氏是皇上相好的,每次皇上到白衣庵進香,就在那裡與她幽會……不知是真還是假,男人們在這上頭真讓人信不實,……胡思亂想間已蒙朧睡去。
第二天棠兒醒來,已是辰正時牌。棠兒有心事,昨夜已拿定主意進宮,在太后老佛爺和皇后跟前替傅恆求差使,原想起床就動身,此刻卻又猶豫了:太皇太后從不上午接見命婦,這麼煞有介事地趕去,求差使,豈不猴急了些?再說,朝廷眼前還沒有議及這事,冒冒失失說出去也不合情理……她坐在半人高的大玻璃鏡前一邊思量,一邊打量自己。
這是一張美麗的少婦面孔,瓜子臉、水杏眼、小巧的嘴唇旁有兩個笑靨,稍一抿嘴兒便顯現出來。因保養有術,柔膩的肌膚猶如凝脂軟玉,白皙中泛著淺紅,少婦的容光中隱隱還透著少女的風韻。她拿起胭脂挑了一點點在左手心裡調了調,看看自己的臉頰,輕輕搖了搖頭,只在嘴唇上輕輕抹了抹。將略略蓬鬆的鬢角抿了抿,滿意地吮了吮嘴唇,想笑,又止住了。她拿起眉筆,側著臉反覆凝視,只在眼睫上輕輕描了描便又放下。她記起乾隆的話,只要不是有疤有痕,女人的眼睛都是好看的,出色只是在眉宇間的神韻。用眉筆畫眉再小心也容易露出直、淺、陋來,有的女人只擔心眉毛淡,顯不出嫵媚,因此描了又描,殊不知已是失了天然;眉睫本來的秀韻都沒有了。她小心地揭開一個金盒子,取出乾隆賜的法蘭西眉筆輕輕抹了抹,加重了雙眉中線,向眉心處稍稍起了一點顰紋。果然,本來就嬌豔如花的面龐平添了一種膝朧感,像一朵鮮花在霧裡展示風韻。見大丫頭秋英抱著衣服在身後發怔,笑道:“你發什麼呆呢?只要那件松花銀紅褂子,加上件乳黃坎肩就成了,你抱這麼一堆,賣衣服麼?”
“我看太太梳妝呢,真是太好看了,比那屋裡仇十洲畫的仕女畫兒還好十倍!本來太太就美,這一梳妝,嘖嘖……方才我就在想,摘下的牡丹花是美的,總不及地上長的鮮活,要再噴上水……”她一邊說,一邊笑著給棠兒著衣,“太太穿什麼衣裳都好看,不過今兒天陰了,外頭已經飄雪花,所以這件帶風毛天馬皮坎肩更合適些,這件猩猩氈大氅只預備著,外頭冷得緊呢!”
“我都二十五六的人了,還講究什麼美不美,出門人不笑話也就罷了。”棠兒一邊換褂子套坎肩,微笑道,“外頭下雪了麼?老爺最愛雪,吩咐老王頭,一律不準掃雪。這天井院中不準踩腳印。西花廳海子邊讀書那邊著人生火,老爺說不定過那邊去住。你撥兩個丫頭去打掃一下,把窗紙重糊一下,我這就過去。”說罷,回了裡間,把曹雪芹的書稿取出來疊整齊放在炕頭桌上,把芳卿做的鞋子鎖進箱子裡,捧著那包阿膠出來,恰秋英傳話回來,便道,“這是幾包上好的阿膠,上回姨媽來,說他家二奶奶有喜了,正用得著這東西,你打發人送過去。”說著掀簾出來。
秋英跟著出來,在她身後笑嘻嘻地蹲了個福兒,說道:“太太忘了,前兒姨太太打發荷包兒過來報喜,他們家二奶奶已經產了個大小子,太太還送了她二十兩的尺頭。這是保胎用的,奴婢大膽,求太太賞奴婢一點,我二姐有了三個月的身子——”她沒說完,棠兒便笑了。“我想起來了,你二姐,就是秋天給我送老玉米、老倭瓜的那個?可憐見的,都賞了她吧!——記得去年她送來的酒棗,老爺說好,那葡萄卻對我的脾胃,明年讓她再送點進來就是了。”秋英忙蹲身謝賞,喜得眉開眼笑。說道:“二姐得過太太的賞,她說,她小時候兒在老直親王府跟著我娘侍候福晉,福晉也算仁厚的了,也比不上太太一成兒厚道。兩下一比較他們就比下去了!她家專門作務果樹的,既對了老爺太太脾胃,就叫他們專給您闢個園子!”
棠兒聽她滿車的逢迎話,心裡只是暗笑。披著大氅走下階來,看天色時,愈陰得重了,鵝毛似的雪片子又大又軟,被風吹得盤旋迴轉。傅恆的三個侍妾奼紫、嫣紅、春芳都在東廂裡和乳孃聊天,逗著少爺玩,隔玻璃瞧見太太出來,忙都走出來給她請安。棠兒正眼也不看她們一眼,只笑道,“也別總圍著少爺,他小人兒家也經受不起。”嫣紅趕著說:“寶寶兒太招人愛,也怨不得我們。可是說的,後日少爺就百日了,外頭送的禮帖子名兒都空著,總不成到時候還叫‘寶寶兒’?老爺太太得趕緊合計著起個好名字——帶官印的,大氣派大福壽的,又響亮又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