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文豪巧造“無材湯”
清時之馱轎有“前三後四中五尺”之說,前轎槓三尺,後轎槓四尺,由兩匹騾子馱起的轎廂則有五尺長短,裡邊設座前後對面兩排,寬寬鬆鬆可容納四人,敦敏這乘轎是去年由豐臺老槓房新制出來的,桐木車箱外頭用氈包了,蒙上油布,用油線密密地紮在一起,又禦寒又防雨雪,裡邊還放著個手提銅爐子。芳卿一大早起來,負兒挎籃踉蹌行道三十多里,回來時坐在這轎上,真是適意得很,因見上邊還有氈墊子,哄著兒子睡了,不時地隔帷子看著外頭的景緻,慢慢地懶上來,竟也靠著箱板蒙朧了過去。由馱夫導轎只管往槐樹屯躦行。敦敏等二人在雪地裡時而打馬揚鞭,時而駐立詠哦,高興得直想吟唱。直到槐樹屯外,兩個人才趕到轎前。敦誠手掀棉簾子輕聲叫:“嫂夫人,嫂夫人!”
“唔?”芳卿一睜眼醒了過來,一看就明白了。她揉了揉眼,有點忸怩地一笑,說道:“我失迷了一陣子……已經到了,就在前頭那棵歪脖老樹跟前。”說著便要下轎,敦敏說道:“還有一段子路呢,不忙!”二人便牽著馬,帶著馱轎直到一個破舊的柴門跟前,攙著芳卿下了轎。芳卿自個開門進去了,一時便聽裡邊一個男子爽朗的笑聲,說著,“袁安破屋高臥夢,柴門小叩聞車馬——這天氣兒,難為二位兄臺來訪!”一頭說,曹雪芹已經迎了出來。向二人一揖,含笑道:“請裡邊屋裡坐,寒磣得很,不要拘束。”
“先生大名,實在是久仰的了。”敦敏手中執扇當胸一揖還禮,文靜地笑道:“我兄弟從別人的抄本讀到先生的《石頭記》十一章,還讀到您不少詩,早就盼望能結識先生,只是無緣不能如意,今兒遂願,真乃三生有幸!”敦誠卻不似哥哥矜持,探頭探腦東張西望,笑嘻嘻道:“先生這地方兒真不賴,煙樹寒村,流水小橋,白楊古道直通西山。這個雪天不能成行,要到春暖之後,一定到那邊桃林去。迎著西山晚霞,那景緻就無酒也醉了!”曹雪芹道:“敦三爺說的是,要是沒有胥吏催科,酒店索債,那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三人相視大笑,初見面的拘謹一掃而盡。敦敏是個細心人,進來打量這房,正屋和西間是打通了的,西邊一盤大炕上鋪著新席,靠牆疊著半人高的枕衾臥具。炕北頭一片氈,裹著一個襁褓小兒正在酣睡,炕中間矮桌上到處都是裁好的宣紙,有的畫歲寒三友、有的畫山水茅廬,還有的畫著觀音、鍾馗,甚至三官菩薩灶王神等等,靠窗一線布繩、晾著一溜兒尿布,卻洗得乾乾淨淨,一些兒氣息不聞。通房兩間,似乎才裱糊過,潔淨明亮很是宜人,只是外面一陣風,天棚便上下鼓動,顯得房子十分破舊。
“請坐炕上,”雪芹見他兄弟發愣,收拾著炕上的畫兒和紙筆,以手讓座,笑道:“惹你們笑了,這些畫兒有的是別人求的,有的是賣的,左鄰右舍也免不了要觀音像的,過年換灶君,也能換幾個酒錢。”敦誠接過芳卿遞來的茶,捧著杯呷了一口,這才仔細打量雪芹,只見他身材魁梧,四方臉兒臥蠶眉、膚色黝黑,一頭黑髮總成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耷拉在灰士林布棉袍後邊。想著,敦誠不禁一笑,說道:“雪芹先生,你和我心裡想的不一樣。”敦敏便問:“你心裡想著曹公什麼樣兒呢?”
敦誠嬉笑道:“我是個紅迷,最愛的是賈寶玉、林黛玉,我就照二玉的形象兒想曹先生,一定比林黛玉爽氣,如寶玉般清秀又不帶女人味兒,一定是個滿身書卷氣的美男子,再沒想到會像個將軍,黑塔般魁偉!”他這一說敦敏和曹雪芹都不禁哈哈大笑。在灶房中忙著淘米的芳卿也忍俊不禁“嗤”地一笑。雪芹道:“這種誤會古人也有,司馬遷就曾以為,張良既是如此大英雄大丈夫,必定氣度颯爽相貌英武,見了張良影象才曉得他長得貌如美婦,溫如處子。前明張江陵相國的侄女兒,看戲入了迷,以為狀元都那麼樣兒,不但才如子建且貌若潘安,一心要嫁一個。結果真的嫁了一個,洞房夜裡一看,那狀元腰粗十圍,豬樣的臉上鬚髮倒豎,脫下衣服,前胸後背亂蓬蓬都是黑毛……”他沒說完,敦敏、敦誠都已笑倒了,柴院茅屋裡一片歡愉喜悅氣氛。雪芹見芳卿在東間房裡招手,便走進去,問道:“沒有錢麼?”
“你小聲兒些,沒人拿你當啞巴!”芳卿笑著哂道:“傅家給了五兩回禮呢!只是你去買酒還是我去?我有點走不動……”
“我去,記得家裡還有點臘肉嘛!”
“那是去年就醃了,走了油,還帶了一股哈喇味兒,你自己還能將就,待客怎麼成?”芳卿小聲猶豫道:“不然還是我去,你辦不了這些事。”正說著,炕上躺著的孩子“哇”地一聲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