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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部分

。”劉嘯林拈鬚沉吟,彷彿不勝感慨。“齊威王屈尊趨士,士可以傲君王的,現在沒有。晉文公受先軫唾面之辱,獎其忠勇而不計其小過,現在沒有。絳侯周勃入漢為威武侯,又為丞相,秉國三十四年,一遭讒言為階下囚,連奏章都遞不上去,要走獄卒的門路。郭汾陽平過安史之亂,那是多大的功業?可每接詔書,都嚇得膽戰心驚。——說這些太遠,就本朝來講,名相如索額圖、明珠、熊賜履、高士奇,名將如鰲拜、圖海、周培公、年羹堯等,都曾在明君麾下建過功立過業,但一個個都倒了。有的死,有的罷,有的流放,家敗人散星雲凋零。這不是皇上不英明,也不是他們不能幹,不忠誠,我看這是氣數。人活在這個‘氣數’裡頭,再精明,再聰穎,再忠心耿耿,但逃不脫這‘氣數’的擺佈,小氣數還歸了大氣數管。雪芹先生《石頭記》裡,詠賈探春的詞說‘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未世運偏消’,實在是勘透人情洞穿世事之言!”他頓了一下,又道:“這是凡人永遠弄不清的道理,方才說到雪芹才高貧寒,說到照應,那其實是‘炎涼’兩個字,人未必都炎涼,但大家都在翻筋斗,有點得一日過一日;能自樂,且自樂,顧不得‘與人共樂’也是有的;曹家當年多麼富有、顯赫尊貴,一個虧空被抄了家,死的、逃的、囚的、禁的、流放的、遁入空門的、與人為奴的,不都是命運使然麼!再說敦家二位兄弟,令先祖英親王,那是何等的英雄!敗下來也就敗了——你們不要難過,氣數就這樣,在朝的,在座的,我們往後看,這種傀儡戲還是要演下去。這也不是‘勢利’兩個字能說得清的,如果人人勢利眼,你是狀元,我當過探花,他是將軍,硯齋是失意書生,還有兩位金枝玉葉,怎麼會都聚在這個風雪破屋裡來?”他話音剛落,曹雪芹擊盂而歌: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令宵紅絹帳底臥鴛鴦——“

他的聲音忽然拔高,變得亢奮昂揚: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他眼中迸出豆大的淚珠,閉上了雙眼,聲聲泣絕,悽幽不可卒聞: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唱至此處箸停歌止,四座已一片唏噓。

不知過了多久,何是之才憬悟過來,問道:“這是你的《好了歌注》罷?寫絕了,你也唱絕了。大家當為此曲浮一大白!”於是六人一齊舉杯,望著雪芹飲了下去。何是之道:“前幾天芹圃還說這首《好了歌注》不容易寫,雅不得、俗不得,輕不得、重不得,柔不得,剛也不得,不想今兒已經寫出。‘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可是說柳湘蓮?‘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一定是雨村公一干人了。那麼‘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的又是誰?我可斷不出來了!”雪芹此時才從歌曲中回過神來,笑道:“這個哪裡定得住?到時候是誰的緣分就是誰的。你也看得我忒神了,不是今天幾位賢兄弟在這裡議王侯將相廢興之道,這曲兒也還一時不能得,只是調子頹唐,掃了兒位官場朋友的興,聊作警世醒語不亦可乎?”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嗯!”阿桂笑著看勒敏一眼,說道:“改一改,改一改!改成‘因嫌紗帽小,皮條兒拉得忙,你下場,我上場,你若不下,我一槍扎死楊六郎,帥印我來掌!’”他瞪著眼還要往下續,已是笑倒了眾人,勒敏點著阿桂笑道:“他就是個賊大膽,說的楊六郎,其實是張廣泗,大有取而代之之心。雪芹這會子勸他撒手,豈不是與虎謀皮?”眾人聽了又笑。敦敏乘著酒興,見大家都歡喜,便向雪芹索稿要看。

正熱鬧間,芳卿抹布墊著雙手,端出個碩大的瓦火鍋,裡頭積炭烈火劈啪作響,周匝湯窩兒裡翻花沸騰,裡邊頭尾相對煮著兩條黑草魚,還浸著肚片,白肉片、海帶絲、四喜丸子……一上桌,立時香氣四溢勾人饞涎。劉嘯林笑道:“這是雪芹的拿手菜,什錦魚鍋!怎麼不見香菇?”芳卿安放好鍋,笑道:“怎麼忘了?那是塞在魚肚子裡的……”阿桂猴急就先夾了一片連筋肥羊肉,飛快地填了嘴裡,燙得直吸氣道:“熱——嘻熱——嘻熱……熱!”他到底伸著脖子嚥了下去,眼淚已是流了出來,又索冷水嗽口,笑著說道:“羊肉作出這味道來,我不做將軍,賣羊肉得了!”曹雪芹只是笑,等著芳卿的托盤過來,橘皮水、五香料、姜未、蒜絲